Chapter 17 心有靈犀

    接近中午的時候,我去旋律探索的課堂上找珍、蘇菲和安迪──這並不算件難事,因為他們幾個都坐在一起。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我開門見山地問,並暗自做好心理準備。在發生這些事情之後,他們或許會因為不願意繼續和我往來而拒絕我。

    但好像沒有我想的這麼糟,雖然他們的確滿沮喪的。

    「沒想到妳還活著。」安迪顯得相當悶悶不樂。

    蘇菲也跟著歎了口氣,「那些警告怎樣也嚇不倒妳,對吧?」

    「妳終於出現了。」連珍臉上也寫滿了不解,「那天是怎麼一回事?」

    「他拿圍巾來還我。」我避重就輕地回答,反正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善罷干休。

    「拜託,艾薇,才不只是那樣!妳別想瞞天過海。」安迪大笑。

    是啊,想也知道沒那麼單純。

    「那並不是你們所談論的迷惑,而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我理性而且心平氣和地說。我已經不打算要說服他們了,畢竟我也沒有一定要得到誰的認可。

    沒有人回應。他們全都望著我,好像在考慮要不要接受我的說法。

    「所以,妳要吃飯?和我們?」安迪好像覺得這件簡單的事情非常難以理解。

    「那就晚上見吧。」蘇菲率性地說。

    這時候,遠遠地,我看見史卡蕊教授在和丹尼爾講話。

    「大概是在討論繆思。」蘇菲說,「他晚了兩年入學,繆思的問題還是沒有改善。」

    晚兩年入學。之前沒聽他提過這件事。

    「別約他了。」安迪也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最近他有點奇怪,先是不斷出現在我們旁邊,後來又變得不理不睬。」

    我本來還想去試一試,但在丹尼爾忽然冷淡地朝我這邊瞥了一眼之後,我就決定聽從安迪的建議。

    下午上繆思設計時我完全無法專心,我不斷抬起頭注意時間。一分鐘過去了,然後是兩分鐘,然後是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今天的秒針似乎走得比平常還要慢好幾拍。

    下課之後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我回到房間,坐立難安地踱來踱去。我從包包拿出沉默世界帶來的音樂隨身聽,沒想到還能用。於是我戴上耳機,連續放了好幾首歌,這才稍微平靜下來。

    時間快到的時候,我獨自走下樓。大廳裡到處都是準備前往用餐的學生,但我怎樣也遺漏不了他的身影。他就站在螺旋階梯底端,等著我。

    「晚安。」奧蘭多的嘴角揚起一抹迷人的微笑,並再次伸出手來讓我挽著。

    進餐廳時我告訴他:「我約了他們,但沒說你要來。」如果我先說,也許這頓晚餐就吃不成了。

    他點點頭,看起來毫不在意,「沒關係,待會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大家的反應就跟我預料中的差不多,甚至比我預料的還要更誇張一點。

    珍的眼神不斷在他和我之間交錯、穿梭、徘徊,好像想確定自己看見的不是幻覺;蘇菲顯得渾然不知所措;安迪先是目瞪口呆,再咳了兩聲,並露出自以為是的鎮定表情。

    奧蘭多已經先去拿了一盤食物,此時他正津津有味地品嚐畢曦朵芙的料理。

    「你是說你想和我們吃個飯?」安迪盯著正在吃東西的奧蘭多,好一會兒後才吐出這句話。他刻意想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導致聲音聽起來有點僵硬。

    「對啊。」奧蘭多用叉子叉起一個花椰菜,再沾了一點沾醬,然後送進嘴裡,「我已經超過一百年沒來了,畢曦朵芙的食物依然這麼美味。我記得以前偶而會跑到這邊來用餐。」

    聽他這麼一講我才察覺到一件事情。之前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以至於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問題,「為什麼你可以自由進出畢曦朵芙?」

    「曾經有好幾任歷屆校長喜歡找我討論維安問題,當時我常被派去偵查薩法藍的活動狀況,然後回來這裡和他們一邊用餐,一邊討論。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們特別授權我能自由通行畢曦朵芙。」他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露出一抹微笑,聲音裡有著一股藏不住的喜悅。

    「最近呢?你們還有繼續嗎?」

    「最近沒有。」他聳聳肩,「這幾屆的校長作風不太一樣,可能是覺得薩法藍遠在天邊,不至於構成什麼立即的危機,所以不需要太焦慮。」

    珍、蘇菲和安迪愣愣地望著奧蘭多,神情顯得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種關於「歷屆校長」、「薩法藍」和「危機」之類的話題距離他們太過遙遠。

    聽眾們冷淡的反應似乎沒有影響到奧蘭多的好心情。這會兒他叉了另一個花椰菜,再加上一個紅蘿蔔,然後略過沾醬直接單獨吃。「哇,原味的也很好吃!」他那種喜出望外的語氣真的會讓人以為他吃的是什麼世界稀有的山珍海味。「想來一點嗎,大夥兒?那邊還有很多。說真的,多吃蔬菜有益身體健康。」

    有好幾位同學正路過我們這一桌,他們頻頻回頭,有些睜大了眼睛,有些摀住嘴巴,臉上全寫滿了不敢置信。在餐廳裡戴墨鏡實在很難不被注意到,也或者,就算沒戴墨鏡,想不被注意到可能也很難。

    在拿完食物走回座位的途中,珍、蘇菲和安迪不斷面色凝重地對望彼此,看起來極為猶豫,似乎在掙扎著要不要乾脆換桌坐。但最終他們還是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你們的繆思探索進行得還好嗎?」奧蘭多問。

    「旋律探索不太好。沉睡探索也不太好。」蘇菲努力維持著正常的語氣。

    「我也是,不怎麼樣。」安迪簡略地帶過。

    「我的還可以。」珍說,「今天旋律探索的音樂總算好聽一點了。」

    奧蘭多大笑,蘇菲和安迪則是不自然地嗯哼了幾聲。我感激地看著珍,她顯然不太認同這整件事情的發展,卻仍舊願意試著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

    「那是正常的,不必擔心。對大部分的人來說,繆思探索都需要一段時間才看得出效果。」奧蘭多鼓勵大家。

    「是啊。」安迪氣若游絲地附和,彷彿已經無力思索更恰當的字句。

    「沒錯。」蘇菲也籠統地表示。

    「也對。」這一次連珍也沒有意願再多說什麼。

    我在腦袋裡拼命思考任何合適的話題,但卻一個字都找不到。於是,剩下的時間就只好在刀叉的碰撞聲中度過。唯一有交流的部分就是奧蘭多開口問需不需要他幫大家弄點飲料過來,結果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說不需要。這種氣氛頓時把一分鐘變得像一年一樣漫長,我真恨不得能馬上拉著奧蘭多逃離這張桌子。

    終於,這場痛苦的聚餐結束了。我們走到城堡外透透氣,伸展一下筋骨,頓時覺得如釋重負。

    「我沒料到他們會是這種反應。」我不可置信地說,剛才那樣實在太荒唐了。

    「常有的事。」奧蘭多看起來毫不介意,「人們見到我的時候通常有兩種反應,其中一種是異常冷漠,另一種是異常熱情。」

    「安迪說他見過你,還聊過幾次天,我還以為你們多少算是朋友。」

    「或許吧,我沒什麼印象。我和很多人見過面、聊過天、吃過飯。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對我感到好奇,就像在欣賞某種奇特生物一樣。我能夠理解他們心裡的想法,畢竟,活了一千年並不是天天都有的事情。」

    奧蘭多在城堡前的噴泉邊坐了下來。

    「那為什麼你依然願意和那些人來往?」我問。

    「曾經有不只一次,我讓自己遠離這個世界、遠離所有的人群,放任自己過著失魂落魄的生活。」

    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故事。

    「然後呢?」

    「每一天,我思考著我的過去,思考著我的未來。然後我瞭解到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必須和人來往才能記得自己的存在。和人們在一起會讓我對時間和生命有意識、對過去的遭遇有自覺,活著這件事情也會變得比較真實。」

    一千零二十五年。我彷彿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那是個多深、多黑暗的夢魘。

    「有多難?」我低聲問,「活著有多難?」

    「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問題,「其實失魂落魄的感覺沒那麼糟。當你遺忘一切之後,這個世界就消失了,所有心頭上的重量、壓力和記憶都跟著一併消失,靈魂也終於能有機會喘口氣。」

    似乎還有什麼話盤旋在他心裡,沒有說出口。但我沒問,改天再說吧,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我聆聽著清脆的水聲,空中的音符輕巧地在四周舞動。突然間,在規律的水聲之外,我聽見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水精靈。」他說。

    「什麼?」

    「這座噴泉裡面有水精靈,它們是傳遞信件的好幫手。」

    我望進水裡,卻沒看見什麼。

    「這時候它們或許在打盹或睡覺。」

    「水精靈都長什麼樣子?」

    「不一定,它們可以任意變換自己的外形,沒有既定的樣子。我見過長得像小矮人的,像蝴蝶和松鼠的,還有很多其他樣貌,有時候就是單純的水滴狀。」

    我忽然想起珍對我說過的話。「所以我只要把寫好的信拿來交給水精靈,就能直接送到對方的音樂盒裡?」

    「對,但是別忘了付酬勞。有一次我不小心忘記帶錢,結果我的信立刻被吃個精光。」

    「那還真是差勁。」

    「遇上了也只能自認倒楣。」

    「也只好這樣了。」我隨意地回應,幾乎沒注意到自己講了什麼。

    我走到奧蘭多面前,心思仍然在同樣的事情上打轉。「迷惑」和「窒息」這兩個詞忽然間閃過我的腦海。我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不行,這不是我要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感覺。我不該害怕,也不想害怕。但是,假如他們說對了呢?我會不會是真的被迷惑了?他,有令人窒息的能力,「致命」對他而言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身邊時時刻刻都不安全,而我,卻選擇讓自己暴露在這般危險的處境裡,我難道不擔心,他隨時都有可能……這一次,我才剛伸出手奧蘭多就搶先了一步。

    「也不要今天。」他輕輕地將我的手按下,並順手再次摟住我,「時間到了我會讓妳知道的。我保證。」

    「好。」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瞭解他一定有數不盡的秘密,以及想要隱藏起來的一面,而我應該要尊重他。

    「妳知道嗎,我從沒想過當初從歷屆校長那邊得到的特殊授權能在幾百年後再次派上用場。這件事一直讓我覺得很驚喜。每一次到城堡來找妳,我都會再度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安排。」

    「你覺得這是一種安排?」

    「妳不覺得嗎?大自然像一部巨大的機器,時時刻刻不斷運轉著,讓每件安排好的事情都能一一發生。而妳和我,就身在其中。」

    「我覺得這是一種巧合。」一個美麗的巧合。

    他思考了一下,「或許這也是妳的選擇。當妳聽見這個王國在呼喚妳的時候,妳選擇了回來。」

    他說的對。我原來也可以忽略那些玻璃中的影像,留在另一個世界繼續過一樣的人生。但是我沒有。我選擇了回來。

    「艾薇,這是妳想要的嗎?」奧蘭多認真地問,「妳的朋友很不高興看見妳和我在一起。他們表現得很明顯,連表面功夫的力氣都省下來了。」

    「所以呢?」

    「我只是覺得……有時候我在想,或許他們是對的。」

    「我以為我們已經結束這個話題了。」

    「我只是想再確認一次。」

    「確認什麼?」

    「確認妳有沒有改變心意。艾薇,妳有權利改變心意,隨時都有。」

    「你呢?」我望進他的墨鏡裡,依稀能看見那雙反望著我的眼睛,「這是你想要的嗎?」

    忽然間,我很害怕聽見他的答案。他會不會突然變得模稜兩可?會不會他問這些問題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他很在乎我的感受,而是他自己才是猶豫不決、遲遲拿不定主意的那個人?我一點也不瞭解他。我們才相遇沒多久。甚至,過去有很長的一段歲月,我們一直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奧蘭多的雙手環繞著我的腰,將我拉得離他又更近一點,「這是我想要的。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事情如此確定過。」

    一陣夾雜著心疼的悲傷悄悄從心底升起。這個世界如此殘酷地對待他,他卻依舊處處為人著想。

    於是,我附在他耳邊,說出了我的答案:「沒有。我沒有改變心意。」

    今晚入睡後,我再次造訪了同一個地方。

    玻璃窗以完美的圓形排列在我周遭。緩緩地,我沿著它們繞了一圈。

    這不只是個夢。我重覆著告訴自己。除此之外,這個夢的真實樣貌還沒完全延展開來。仍然有什麼東西是模糊的,我能感覺得到。中間。就在圓形空間的中央,有個什麼東西,灰灰白白的色澤散發出朦朧的光芒。一團未知的謎,仍舊持續醞釀著。

    「妳確定嗎?這是妳要的嗎?」烘培課的時候安迪一直纏著我不放。

    「當然,這是我作出的決定。」我是理智的,這點無庸置疑,我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迷惑」這種荒誕又可笑的言論。

    「艾薇,我承認妳看起來完全正常,但我還是無法理解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建議你可以直接放棄。」

    但他沒有。

    「第一,他活了一千年。第二,他是薩法藍人。有哪個腦袋正常的人會想跟一位活了一千年的薩法藍人在一起?他很英俊沒錯,而且風度翩翩像個白馬王子,但是他簡直是個怪胎!」

    「我們很擔心妳的安危。」蘇菲接著說,「他上一次約會是五百多年前,那時候他殺了一個女孩。」

    「妳不知道自己正在步上什麼樣的歧途。他單身了五百年後突然間又開始約會,妳難道不懷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別忘了還有時間上的隔閡。」

    「與其莽撞地一頭栽進去,事後再來後悔,不如現在就先看清現實。」

    我把製作檸檬塔內餡的原料──蛋、糖、檸檬皮碎屑、檸檬汁、奶油和磨碎的杏仁一口氣全部加進盆子裡一起攪拌。

    「你自己不是還稱讚他交友廣闊、平易近人,又有幽默感?」我質問安迪。

    「那只是表面上的交際活動而已,聊個天、吃幾次飯,大家覺得好玩、有新鮮感。實際上根本沒人敢和他深交,連想都不會想。他就像個不定時炸彈一樣,誰知道什麼時候會遭殃?」

    「這其實並不像他一貫的作風。」蘇菲也不放棄,「就我所知,他的個人生活通常都會和一般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整件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太對勁。艾薇,妳真的要讓自己清醒一點。」

    「你們為什麼要管這麼多?」我生氣地說。

    安迪的表情轉為錯愕,「我們不是朋友嗎?」

    「是的話能不能請稍微給我一點自由?這是我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這就是我要的,好嗎?而且我很確定。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哪件事情這麼確定過。」

    今天的成品試吃表現得不是很成功,維多莉亞教授嚐了一口後立刻吐了出來。我想那大概是我的錯,因為我隨便抓了距離最近的兩罐香料音符直接加進去。如果我沒看錯,其中一罐的標籤寫的好像是「沼澤」。

    今天我會一個人度過,明天也是。

    昨天分開前我主動告訴奧蘭多星期五見。因為丹尼爾的緣故,我退掉了鋼琴課,我真的不想再聽見另一個人叮嚀我一堆事情。看來我只好未來再找機會學這項樂器了。但優點是,這樣一來,我就多了一整天的時間能和奧蘭多在一起。

    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思考。一次發生了太多事情,我還沒能完全適應過來。

    我獨自一人在圖書館的閱覽室待了一整個下午,桌上左手邊堆著一小疊被我搬過來的書。我把每一本都翻了一遍,再疊到右手邊,很快地書就翻完了。將它們物歸原位後,我回到閱覽室。剩下的時間,就在放空中慢慢地度過。

    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要怎麼判斷,我沒有依循的準則。該不該跟一個人在一起有必要弄得這麼複雜嗎?好像每件事情只要一遇上我就會變成棘手的大麻煩。為什麼我就不能遇到正常一點的事情?

    幾陣笑聲從窗外傳來,我望出去,然後認出底下就是奧蘭多還我圍巾那天,我們喝巧克力的地方。此時有另一位女孩和男孩在位置上聊得正開心。

    突然間,我也跟著笑了。沒想到快樂可以來得這麼不費力氣。

    晚上進入夢裡後,我沿著圓形的玻璃窗繞了好幾圈,一圈、兩圈、三圈……然後坐到地板上。

    這個夢,一點也不像個夢。我曾經做過的夢多半抽象、模糊、混亂、沒有條理,而且無法在記憶裡停留。但此刻,我能清楚地思考,我的意識能清晰地辨別這個地方,就像它真的存在一樣。當我的手拂過木頭地板時,我能感覺到它的質地,還有那種近乎真實的觸感。

    我想叫它「玻璃小屋」。這是個合適的名字,既簡單,又貼切。

    我心滿意足地坐在原地,被靠著牆壁輕聲複誦這個名字,同時注意到在月光的照耀下,雖然樣貌仍然難以辨識,但中央的一團朦朧地帶似乎出現了某種模糊的輪廓。

    翌日,我走進香水調製學的教室上課。十分鐘後,我走了出來。

    我衝回房間,隨便撕了一張紙,匆匆寫了幾個字,再快速下樓一路奔到城堡外那座噴泉旁。

    許多光芒在泉水裡閃爍搖曳著,像水晶折射出的光澤一般,亮亮的,而且不斷四處移動。其中一團光芒從泉水底端緩緩升起,直到浮出水面,化為一隻比目魚。這些水精靈現在大概是清醒的。

    這時我才想到我遺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妳要寄信給誰?」多洛莉絲的聲音忽然從附近冒出來。

    「奧……歐文。」我沒有被嚇到,我好像真的已經習慣她出現的方式了,「可是我沒有他的地址。」

    「不需要地址。」她說,「妳只要寫上他的名字就好了。」

    「為什麼?」

    「文字是有靈魂的東西。水精靈會從妳的文字裡感應出記憶和頻率,進而找到那個人。」

    於是我照做了,小心的在信封上寫下名字,並把信交給那隻水精靈。牠朝我的字跡嗅了一下後潛入水裡,在原地擺動著尾巴。不到一會兒,牠游了一大圈之後再次回到我面前,從水中一躍而出,又回到水裡,濺起一陣小小的水花。

    我呆呆的望著牠繼續不耐煩地擺動那發光的尾巴,忽然想起奧蘭多所說的話。我將手伸進口袋,掏出兩個貝殼放進水裡。水精靈立刻游上來一口把它們吃掉。接著,才一眨眼的功夫,那封信便在水中溶解、化為無數個小泡泡,消失無蹤。

    「嗯,妳是對的。妳怎麼知道?」

    「我自己沒試過,是我奶奶說的。」多洛莉絲露出她一貫的得意表情,「妳知道歐文好一陣子沒戴墨鏡了嗎?」

    「不知道。他沒說過這件事。」我很高興她沒有打算也編一套我們不該在一起的理由。

    「他最近才又開始戴。」

    我試著用正常的邏輯在這則資訊裡找尋可能的蛛絲馬跡好做出某種切身的連結,但卻仍舊拼湊不出這幾句話背後的意義,「所以,這件事跟我有關係嗎?」

    他或許只是突然想到,畢竟,一個人打算要什麼時候戴墨鏡有人管得著嗎?

    「也沒什麼。只是一件關於他的事情,覺得或許妳會想知道。」她聳了聳肩,「既然你們要在一起的話。」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我預料的果然沒錯,消息已經傳開來了。我想謠言的力量可能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強大。

    「妳這個時間沒課嗎?」我決定改變話題。

    「我對很多課都沒什麼興趣。我比較喜歡散步,散步的時候可以思考。我會一路走到遙遠的那一邊再折返回來。」

    我望過去,遙遠的那一邊感覺像是一片漆黑的森林。

    「那裡很暗欸。」雖然草地上有路燈,森林周邊也有,但是那些零星的光芒就像汪洋中的小船一樣,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被廣大的黑暗給吞噬。

    「心裡有光芒的人就不需要害怕。再說,森林裡偶爾會有路燈。順帶一提,」她朝我身後比了一比,「我想他是來找妳的。」

    我回過頭,果真沒錯,而且比我預期的還要快。

    「嗨。」

    「嗨。」我也說。能再次聽見他的聲音讓我頓時感到輕鬆許多。

    「我收到妳的信了。」

    「對,那是我寄的。」我覺得自己完全不可理喻,我又不是第一天見到他,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你有在忙嗎?我知道我們約的是星期五,但……

    奧蘭多來到我面前,沒等我說完就俯身在我臉頰上印了一吻。

    「我永遠都有時間。」他牽起我的手說,「想來一趟小型的冒險之旅嗎?」

    我轉過身想和多洛莉絲說再見,但她已經不見了。

    「這次不玻璃旅行?」走向熱氣球時我問。

    「玻璃只是一種捷徑,省略了所有的過程。」奧蘭多告訴我,並指著熱氣球,「那樣才算是真正好玩的旅行。」

    升空後,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高空的黑暗。廣闊的視野逐漸在我們眼前展開。飛越了一大片原野後,無數座小村落、森林、河流、湖泊、山脈陸續映入眼簾。天很黑、夜很深,但是透過月光,依然能大致看出這個國度變化多端的地勢和幅員遼闊的土地。如果這個時候有陽光,從這樣的高度一定能欣賞到極為雄偉的景觀。

    陸地上的燈光偶爾會密集地出現在某些地區,讓人能辨別出那是有人居住的聚落。此外,燈光也零星點綴在山坡地和森林邊緣。是不是有些旅人經過這些地方的時候好心裝上了路燈,這樣其他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才不至於迷失方向。

    「這裡的夜景好美。」我舒服地靠在奧蘭多的肩膀上,「你常會搭熱氣球上來嗎?」

    「有時候會。大部分都是為了放鬆心情,像這樣在空中飛翔能讓我暫時拋開底下的一切。」

    前幾天的畫面忽然略過我腦海。我在腦海裡想像著他過去的人生,每當那些事情來折磨他的時候,他就飛上天空,旅行到其他地方,讓自己獲得一點暫時的寧靜,讓心靈有深呼吸的空間。然而,無論他做了什麼,時間仍舊停滯,等在未來的依然永遠是黑夜。

    「我聽過一些關於憂鬱症的事情。我在想,當我也遇上那種情緒的時候,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情況。」

    「到時候我一定會在妳身邊。」奧蘭多的手繞過我,穩穩地環著我的肩膀,「一點也不用焦慮。」

    在他的聲音背後,滿溢著一種源源不絕的感情,像時間的河流般綿延無盡,充滿了力量……非常,非常溫暖。以我們認識和相處的時間來說,這實在太多了,太多感情了,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

    淡淡的音樂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在我周遭悠遊地繚繞,讓人覺得安心。我轉頭面向他,同樣的渴望再度升起,無論我的理智再怎麼樣制止我,我還是克制不了。我在心裡激烈地和自己爭論著,但手卻仍舊不由自主地伸向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我碰到了鏡框。但這次奧蘭多並沒有制止我,他只是維持著原有的姿勢,不發一語地靜止在原地。半秒鐘的猶豫刷過我心頭,然後我雙手顫抖地抬起那副墨鏡。

    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但嘴唇的弧度是上揚的。

    「艾薇拜倫,什麼都阻止不了妳,對吧?」他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潔淨整齊的牙齒。

    「大概是吧。」我滿懷罪惡感地說。

    奧蘭多小心地從我手中拿回那副墨鏡,並將它重新戴好。

    「艾薇,我活過的那些日子裡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我還沒準備好要讓妳知道。」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但我一定會的,就像我承諾過的一樣。」

    周遊完了一大圈後,熱氣球緩緩降落在他家前面的草坪上。

    奧蘭多邀請我品嚐他的廚藝,我欣然答應了。我必須說,他的手藝實在好得沒話說。不過那是當然的,他有用不完的時間學習每件事情,我猜這很有可能只是他眾多才能的其中一件。

    用餐完畢後,我們兩人到房子前的大草坪上散步。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一個人住在這裡。」我轉頭再次欣賞著這幢優雅華麗的大房子。

    「我很需要空間,寬敞的空間讓人覺得自由。我在小房子裡通常都待不久,很快就會搬到下一間去。」

    「所以那些房間你每一間都住過?」

    「大部分。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換房間住,轉換一下心情,這就是房子大的好處,我才因此在這邊待了兩百多年。」

    「通常你都是大概多久會換地方住?」

    「不一定。有的時候十年,有時候可以到五十年。然後我就會開始尋找下一個棲身之地。」

    「你記得每一間的樣子嗎?」

    「可能沒辦法憑記憶一一描述,但是當我親眼看見的時候,應該還是會認得那些房子。」

    「妳早上有課嗎?」他接著問。

    「有,香水調製學。但我決定要退掉。」既然我認識一位香水專家,應該不怎麼需要這堂課。

    「那妳還剩下哪些?」他繼續問道。

    「沉睡探索、繆思設計,還有音符烘培。」我聽著自己一口氣講完這區區的三堂課。沒想到這就是我的課表。

    「看來這樣妳就多了不少自己的時間。」

    「是啊。這樣好嗎?」其實我覺得學校對我的幫助似乎並不大。

    「學校只是一種選擇而已,並不是唯一能探索繆思的地方。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幫助一個人累積智慧,增加心靈的深度和廣度。」

    「心靈的深度能對繆思探索造成影響?」

    「那當然。」奧蘭多露出微笑,「心靈越有深度的人,繆思也就越美。」

    房子和樹叢附近佇立著好幾盞高挑的路燈,照亮了這片草地。我低下頭,看見綠色的草地裡有許多黃色和白色的小花,它們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乍看之下有點像正在休息打盹的螢火蟲。

    「你有記錄生活的習慣嗎?擁有這麼多用不完的時間,你一定思考了許多事情。」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偶爾我會思考生命的意義、價值、存在的目的……諸如此類的問題。」

    「那麼你找到答案了嗎?」

    「這些事情並沒有答案,想法也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其實思考並不是為了要尋找答案,只是讓自己能有點事情做。」

    「我猜你精彩的生活日記一定堆積如山。」

    「我不確定那能不能被稱為『精彩』,」他的聲調裡出現一絲疑惑,「但堆積如山倒是真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好奇大哲學家的人生紀錄是什麼樣子。」

    「事實上,我很介意。」我不確定他聲音裡的嚴肅有多少成分是真的。

    「沒關係,反正只要那些紀錄都還在,未來我有的是用不完的時間和機會。」

    「妳不准這麼做。」他冷靜地說。

    我停下腳步,他也跟著停下來。

    「這可由不得你來決定,如果我偷偷跑去翻,你又防不了……」我突然轉身朝房子大門跑過去。

    可惜奧蘭多的反應太快,我可能只跑了兩步,頂多三步,他就從背後環住我。我抓著他的手,一面尖叫,一面大笑。

    「如果妳敢試……」他壓低聲音,露出威脅的口氣。

    「你也不能怎麼樣。」我和他一樣低聲說。

    「是不能。」他認真的語調把我弄糊塗了。

    有一種音樂在空氣中旋轉著,熱切的音符讓人完全抗拒不了。在這不到兩吋的距離裡,他呼出的甜美氣息讓我難以思考。我看見墨鏡背後的那雙眼睛眨動著,透過烏黑的鏡片直視著我。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想要更接近。他的嘴唇微開,我清楚地感覺到肌膚底下的脈搏律動,我的心跳得飛快,彷彿速度沒有上限。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來自一個我從來不曾經歷過的境界。

    下一刻,奧蘭多退開了。墨鏡掩飾下的那副外表仍舊顯得鎮靜,但我依然察覺到了他步伐裡那陣最細微的踉蹌,還有和我一樣不規律的呼吸。

    「我送妳回去吧。」他牽起我的手說。

    我們一起走進屋裡,來到客廳的落地窗前。

    「讓我留下來。」

    奧蘭多愣住了,顯然沒有料到這一點。

    「這樣方便很多,明天你就不必再去城堡接我一趟。」

    短暫的停頓之後,他恢復了鎮定,「我想上次妳待的房間應該還可以使用。」但他仍然握著我的手,「妳要回去收拾一些東西嗎?」

    行李還算輕便,因為我帶來的東西本來就不太多。不久之後,我又回到了那間寬敞又典雅溫馨的房間。印花窗簾、紅色絨布扶手椅、木質書桌、白色床架……一切都沒變。

    奧蘭多帶我上來,並且把鑰匙交給我之後就離開了。我著手將物品簡單整理了一下,將它們一一放到恰當的地方。我不知道這一待要到什麼什麼時候,但我盡量不去想未來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膽量提出這種要求,但更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一口答應了,沒有不確定,也沒有躊躇,不需要談判,也不需要協商。

    我躺到柔軟的床上。多洛莉絲說的話不斷在我耳際繚繞。為什麼他忽然要戴墨鏡?搞不好只是因為他不喜歡別人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指責他的眼睛會迷惑人,但也或者是……他不想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轍。另外,雙重繆思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放棄了。這些無謂的思考並無法讓我撥雲見日,因為無論我有多少猜測,這些問題的答案只會有一個人知道。

    我放逐自己回到記憶裡的那一刻。當我拿起墨鏡時看見的那張面孔……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副表情,平靜、祥和、快樂,帶著滿足的微笑。這個人,身上背負的歲月如此沉重,怎麼還能夠露出那種表情?

    此刻,我沉浸在棉被熟悉的味道裡,全身上下陶醉在這片美好的氛圍裡。我想留下來,因為我喜歡這種感覺,有他在的地方總是讓人感到安全,而且踏實。

    睡著後,這個圓形的玻璃小屋成了我的另一個歸屬。我繞著玻璃窗一圈、兩圈、三圈、四圈、五圈……然後坐到窗檯上。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我的記憶裡並沒有它的蹤影。

    熟悉的音樂在四周柔柔地碰觸著我,今晚它的旋律變得比從前更加悠揚,好似在傾訴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來自一個被遺望的過去。

    歷史的氣息瀰漫在空中。那是個古老的童話,古老得沒有年紀。永恆無法令它凋零,在時間的沖刷、消磨和侵蝕下,它跨越了夜晚的高牆,存活了下來。

    在這遼闊的世界裡,它成為了那獨一無二的存在。在寒冷的暗夜裡,它是那唯一搖曳的火炬。

    皎潔的月光照了進來,我溜下窗台,跟隨著光線的步伐走過去。中央那片朦朧已經褪去了許多,一些清楚可辨識的形狀正逐漸浮出。我的手指順著那流暢的線條輕輕滑過去。

    那是一架鋼琴。

 

 

    我把鬧鐘拿起來看了一下。五點。

    我摸黑走出去,走廊上留了許多盞照明燈。房子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我一邊沿著長廊前進,一邊思考獨自生活的一個人究竟要處於什麼樣的心境才會「需要」這麼大的空間?

    我放輕腳步走下樓梯,不想弄出任何噪音。這間房子像座歷史博物館一樣,只要一點動靜彷彿就會驚擾到埋藏在這些悠久古蹟背後的記憶。同時,我也得盡量小心提防其它音樂遺跡,因為我不曉得會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撞見另一個。

    熱氣球上那位女孩送的薰衣草還擺在客廳桌上,我用雙手將花瓶端起來湊到面前,薰衣草清淨的音樂和香味瞬間釋放了我的情緒。我發出微微的歎息,這氣息是如此美好,如此舒緩而且無比自由。

    「早安。」奧蘭多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循著聲源來自的方向搜索著,然後看見一個身影坐在沙發上。

    「妳起得真早。」一束燈光隨之被點亮。

    「你也是。」就算是這種時候,他也沒忘記要戴上墨鏡。

    「最近是我的失眠週期。」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有可能一整晚都沒睡。我放下花瓶,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來,他伸出手環著我的肩膀,「昨天有睡好嗎?」

    「我也不確定,最近我一直做同一個夢,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想說說看嗎?」

    我搜尋著夢中的影像,並試著用好理解的方式形容給他聽:「那是一間玻璃小屋,周邊由許多扇玻璃窗圍成一個圓形。它有著木質的地板,有時候會有月光從外面投射進來。昨天,小屋的中央出現了一架鋼琴。」

    奧蘭多認真地聽完之後,仍舊靜靜地坐在位置上,沒有出聲。

    「怎麼了?」

    「我知道妳做夢。」

    我驚訝地望著他。

    「艾薇,我能感覺得到妳。晚宴那天妳在窗簾後面,我從頭到尾都知道。我能感應到妳某些想法和情緒的頻率,包括妳的夢。」

    「你說的夢……」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啟齒,「那不只是單純的感應,對吧?第一天夢見玻璃小屋時,我看見你了。你似乎……是真的在那裡,我是指,那是真實的,那真的是你。」我清楚地記得夢裡的那雙眼睛。

    「真的是我。」他證實了我的想法,「我能夠走進妳的夢裡。」

    「所有的夢嗎?」

    「不是,只有那間玻璃小屋。那是一個繆思夢。」

    「我偶爾也會感覺到一些來自你的音樂,無論距離有多遠。」我告訴他,「這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嗎?是不是很多人都有類似的經歷?」

    「熟悉彼此的人通常都能從遠距離聽見對方。但我想夢的感應應該不常見,至少我從未聽說過。」

    所以,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共鳴。但我不確定他對「熟悉」的定義是什麼?我熟悉奧蘭多嗎?就算是現在,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相處之後,我還是很難用「熟悉」來形容我對他的感覺。

    「持續多久了?」

    「很長一段時間。」

    「跟你的秘密有關嗎?」

    「那不是什麼秘密。」奧蘭多的手指緊扣著我的,並將我的手背貼在他的臉頰上,「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沒關係,我可以等。我們有的是用不完的時間。」我露出笑容,這個想法讓我好快樂,我們多的是時間,因為他會永遠活著,他會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甚至已經不怎麼擔心時空衝突的問題,或是有一天我們的外表看起來會很不搭調,只要他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輕觸著他的鏡框。那雙眼睛可能會有什麼樣的繆思?好想聽見他的音樂。他的秘密會不會就和繆思有關?

    奧蘭多拾起我戴在脖子上的香水瓶,發出小聲的驚歎,「美極了。」

    黑暗中,小罐子裡的液體在他手心裡閃爍著點點光芒,此刻它似乎比之前又更亮了一點。

    「克萊西亞會很以妳為榮的。」他在我的耳邊低語。

    「但願如此。這種感覺好奇怪,我對自己的繆思完全一無所知。」

    「一定會很完美。」

    我笑出聲,他簡直是竭盡了阿諛奉承之力在討好我,「你怎麼知道?你又沒有聽過。」

    「直覺。」他簡單地給了我這兩個字,「妳想吃什麼?」

    早餐後,奧蘭多當起導遊帶我參觀這幢大房子。

    「這是畫室。」他推開門時說。

    我走進這間位於一樓長廊中段的房間,裡面所有能使用的牆面空間都掛滿了繪畫創作,從接近天花板的高處到視線水平以下的地面附近,一吋也沒浪費。在這挑高的建築格局裡顯得極為壯觀。其餘擺不完的畫則是沿著牆壁,整齊地排列在地板上。

    「這全部都是你畫的?」我睜大眼睛,滿是敬畏地說。

    「我不得不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

    我抬起頭,從距離最近的作品開始,然後踏著緩慢的步伐繞著房間。有好幾幅的主題都是黑夜裡的森林小徑、湖泊,和從高空俯瞰的夜景。我在每幅畫前都駐足欣賞了一會兒,這些一定都是他旅行過的地方。

    小徑旁的路燈散發著薄弱的光芒,獨自停留空中的月亮在湖水上呈現出黯淡的灰藍色倒影,亮著微弱燈火的小屋坐落在遠方,像個永遠到達不了的港口。

    震耳欲聾的空蕪在畫裡迴盪著,有個被遺棄的生命曾活在那個世界裡,在無數細緻的筆觸背後,藏著一個孤寂的靈魂。我能聽見那無聲的吶喊,彷彿同一時間,我也站在同樣的地方,凝望同樣的景色,感受著同樣的心情。

    另外還有好多幅畫的是海洋。特別的是,除了夜晚的場景,還有不少藍天白雲底下的蔚藍海洋。

    「這是你的想像還是……

    「這是我的記憶。印象中,生命最初的那二十三年,陽光底下的海洋就是這個樣子。」他的手拂過畫布上早已乾涸的顏料,彷彿在觸碰著過去的那一刻。

    我繼續往前走,一些不太一樣的畫印入眼簾。遠方的海水盪漾著憂鬱的深藍色,和天空在模糊的地平線交會。夜空底下是一片廣闊的美麗花海,一路順著微傾的山坡綿延而下。我能看見那些紫色、藍綠色、白色、黃色、粉紅色的花朵像彩色的繁星般在海風中輕盈搖曳。而坐落於山坡頂端的,是一幢小房子。

    我凝視著小屋的身影。

    「妳的夢。只是角度不一樣。」奧蘭多說,「這是從外面觀看的角度。」

    連續好幾幅畫都很類似,除了偶爾稍微轉換一些視角之外,它們都是從外面觀看那棟玻璃小屋。

    「但這些都是房子的外面。」我不明白地說。

    「事實上,我不曾進去過,直到兩個禮拜前。」

    畫作下方有紀錄日期。我反覆讀了三遍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是八百多年前。怎麼可能?

    「那時候你就能看見我的夢?你是個預言家?」我想起他說我的繆思一定會很完美的時候,那會不會就是一種預測?

    當我們各自位於地球最遙遠的兩端,身處不同的世界,不認識對方、不知道名字、沒有見過面、沒有任何一點交集,我毫無頭緒未來有一天會夢見這個地方的時候,他就已經先「預知」了這個夢。當他說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可以進入我的夢時,我一度以為指的是回到音樂王國之後的這些日子。

    「我不是預言家。」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我看著畫問。

    「就像我說過的,我能感覺到妳的夢。」

    「或者是說你能預知這個夢。你是怎麼做到的?」

    「艾薇,我沒有『預知』這個夢。這個夢已經存在了很久,只是妳到最近才有機會夢到它。」

    我瞭解這句話裡每個字彙單獨的意思,但組合在一起我卻怎麼也聽不懂。「這個夢已經存在很久了?」

    「過去它一直都在這個國度沉睡,等待著妳,因為妳是唯一能讓它甦醒的人。」

    「所以那代表這是一個屬於我的夢。」

    「妳是這個夢的靈魂,它當然是屬於妳的。」

    我想起來了,剛才奧蘭多提到這是一個繆思夢,「一個人不可能這麼快就找到自己的繆思夢。繆思探索的教授告訴我有些人甚至可能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那是一般的情況,但是對於擁有不同繆思天份的人來說就另當別論了。」

    繆思天份……這幾個字離我好遙遠。一個人也得先有繆思,才能再來談論有沒有天份。

    「這個地方好美。」我很難將目光從這幅賞心悅目的景色上移開。

    「這些玻璃屋以外的景象──海洋、天空、山坡、原野……那是我的部分。我的夢。」

    「你的夢。」我重複了一遍,「所以……我們的夢是互通的?」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

    我轉過頭望著那副墨鏡,彷彿有數不盡的話語凝聚在那沉默的鏡片背後。我從音樂裡嗅到一絲憂鬱的氣息。我想這一切都跟他的繆思有關。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因為我的問題可能會直接導向他還沒打算告訴我的事情上。之前我已經提過太多次了,因此在他準備好之前,我不想再重複同樣的對話。再說,如果他信守承諾,不必等我開口,他也一定會主動向我解釋的。

    過了這一區,放眼望去盡是一整面同樣的主題,連並排在地上的也全部都是。到處都能看見「曙光」出現在各式各樣的場景──草原上的曙光、海平線邊緣的曙光、大峽谷的曙光、層層山脈之間的、樹林縫隙間的、來自城堡彼端的、從熱氣球上俯視的,還有曙光映照在溪流和湖泊上的模樣,還有曙光透進屋子裡……

    我讀著畫作上的日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幾乎一輩子都在期盼那一刻。」我悄聲說。

    「這些是我的想像。偶爾我會想像當曙光降臨的那一刻,世界上各個角落的模樣,然後把腦海中浮現的那些畫面捕捉下來。」

    一陣複雜的思緒湧上我心頭。

    「你是個很棒的畫家。」我說,然後牽起他的手,「走吧,我們改天再看。」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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