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凱米爾香水店

    下課後我迫不及待地衝到大廳,一眼就看見提早到達的奧蘭多等在門口。

    眨眼間,我再度踏上艾麗森大道。現在,我對這個地方已經比較熟悉了。我想起前兩次造訪這裡時的情景,初遇那天的驚奇,還有第二次徹底的失望。再看看現在,我的人生乘著雲霄飛車轉動,眨眼間從谷底轉到了天空,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香水工廠就位於香水店的隔壁。裡頭擺滿了無數排貼著標籤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種形狀的玻璃瓶、燒杯和漏斗。

    「這幾天大家去外地考察了,好蒐集新的原料。」那就解釋了為什麼現在工廠會是空的。

    「你們在這裡生產所有的香水?」

    「大部分。有些特殊原料來自比較偏遠的地區,我們會在最近的分店調配好再送過來。」

    我欣賞著那些五顏六色的液態物質,並順手將一罐藍紫色的液體從架上抱下來,它的瓶身貼著一個小標籤:藍莓。

    「藍莓汁。」他說。

    「可以喝嗎?」我懷疑地問。我以為它應該要被叫做藍莓香精、香氛或香水之類的名稱。

    奧蘭多拿出兩個水晶玻璃高腳杯放到桌上,從玻璃罐各倒了少量的「藍莓汁」進去,再加水稀釋。在他做這些動作的同時,我聽見了一些輕微的小旋律。

    「有聲音。」我豎起耳朵去感覺。

    「這些香水原料都是液態音符。」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然後舉起另一杯等著我。

    「可以喝。」他給了我慢半拍的回答。

    我猶豫著。那的確是藍莓的味道,但我的第六感不是很同意我這麼做。同時我也注意到他的杯子雖然已經到了唇邊,卻一口也沒喝。

    我們兩個人的動作都停滯不前。我盯著他, 他也在觀察我。

    「你確定嗎?」我又問了一次。奧蘭多戴著墨鏡的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

    突然間,他迅速地喝了一大口,似乎是想用行動來證明給我看。兩秒鐘後,「藍莓汁」全數被吐了出來。

    「簡直難喝透頂。」他扶著水槽笑得死去活來。

    我舔了一滴,味道實在有夠噁心,那才不是拿來喝的東西。

    「無聊。」我沉著臉說,把剩下的直接倒掉。

    「妳很聰明。」他走過來摟著我,仍然笑得合不攏嘴。

    「我才不相信有誰會直接喝下去。」

    同一時間,輕盈、溫暖、純淨、熱切……這陣來自他的旋律輕輕地在我身邊旋轉。

    我感覺自己的脈搏逐漸加速,我們從來沒有離得這麼近過。我幾乎能看見墨鏡背後那雙凝視著我的眼睛。此刻我什麼都忘了,忘了要維持理性,忘了要控制好自己,只是就這樣任憑著直覺帶領著我前進……手碰到鏡框的那一霎那,他制止了我。奧蘭多溫柔但堅持地將我的手移開。

    「不要今天。」他低聲說著,我能聞到從他嘴裡散發出的淡淡藍莓香氣,「為了補償品質不佳的藍莓汁,不如來調配一瓶香水?」

    然後他鬆開我,讓我盡情去挑選原料。「喜歡的都可以直接拿下來。」

    我把櫃子上所有的香氛都巡視了一遍,然後把每一罐吸引到我目光的都抱下來。眨眼間,玻璃罐就佔滿了整張桌子,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我讀不出名稱的原料。

    「我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我把它們整齊地排成一列,輪流瀏覽著每個瓶罐,苦惱著該如何下決定。

    「跟隨妳的心。」他說。這就和教授們不斷強調的一樣。這是最簡單的指示,卻也是最抽象的。

    我進一步篩選出了其中的幾樣,除了剛才的藍莓,還有薰衣草、覆盆子、迷迭香、蘋果、洋甘菊、薔薇果、蜜桃、橙花、紫羅蘭、檸檬草……

    猶豫了半天後我還是選不出來。眼前的這些已經是我的底限了,我真的每一種都想試試看,但那樣我很可能會調出和「香水」完全相反的味道。

    奧蘭多走到我身邊,幫我挑出了迷迭香、蘋果、薔薇果、蜜桃和藍莓,接著再從櫃子裡拿出另外兩罐玻璃瓶,有一瓶裝滿了一片片紅色的東西,看起來像花瓣,另一瓶看起來則是空心的。

    「這是紅玫瑰花瓣。」他向我介紹,「這個是夏天的微風。」

    「微風?」沒想到這也可以當作香水的原料,而且還有春夏秋冬之分。

    「新鮮的微風,今年夏天才剛收集到的。」他打開罐子讓我試聞。

    「有……海洋的氣息。」我吃驚地說。音樂王國永恆的夜晚讓我一時間無法將它和蔚藍的海洋、天空、沙灘和椰子樹的畫面聯想在一起。

    「妳說對了。這瓶保存得很好。」他也吸了一小口,並滿意地點點頭。

    奧蘭多把剛才選的每一樣都酌量加進燒杯裡,然後我從罐子裡拿起了幾片玫瑰花瓣一起放進去。然而在微風這一關,他似乎被難住了。

    「大實驗家,你遇到瓶頸了嗎?」

    「我不確定要抓多少份量。妳覺得呢?」他尋求我的意見。

    「那就全部都放進去吧。」

    「全部?」他的語氣裡有著明顯的懷疑,但仍然照做了。他把燒杯裡的混合物倒進微風玻璃瓶,桃紅色的液體立即嘶嘶嘶地像汽水一樣充滿泡泡。

    「我從沒嘗試過這麼多,不過……嗯,效果還真不錯。」

    完成後的香水看起來很像花果茶。奧蘭多用勺子盛了一些裝到一只精緻的小瓶子裡交給我。

    「試試看。」他說。

    我對著空氣噴了一下,一陣甜甜的氣息和悅耳旋律立即在我們之間飄散開來。

    「完美。」他讚許地說,「妳要為它取什麼名字?」

    「我得想一想。」我現在暫時還不知道有什麼比較合適的名字。

    離開香水工廠後,他帶我踏上一條新的街道。和主要大道比起來,這一側相對而言人煙比較稀少,整體環境也寧靜了許多。

    我們走進一間牆壁被漆成了紅色的漂亮花園餐廳,戶外的空氣裡充滿了優美的音樂聲和花香,到處都有微小的光點在飛舞著。我在他對面坐下來,覺得自己恍若置身於一個美妙又奇幻的童話故事裡。

    現在的時間稍微早了一點,附近的坐位都還是空的。我享受著這片美好的氣氛,整個人頓時感到既放鬆又慵懶。此刻,就連日復一日的黑夜似乎也都變得稍微沒那麼難受了。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他,打破了某種平衡。從遇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的生命彷若經歷了一場徹底的解構,那些來自過去的碎片,正重新拼湊出一篇嶄新的樂章,一個嶄新的人生。

    為什麼是我?我的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問題,一遍、兩遍、三遍……但我仍然在猶豫,我猶豫了一遍、兩遍、三遍……為什麼就不能乾脆一點?但無論掙扎了多少次,我就是問不出口。因為我害怕知道答案嗎?這實在太可笑了,我又還不知道答案,究竟是要害怕什麼?

    「為什麼……」我決定讓自己放手衝出去,但半秒過後卻還是猛然把自己拉回來。我臨時急轉彎,問了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為什麼你們會有從母姓的習慣?」

    「還有更好的方式嗎?」奧蘭多看起來有點困惑。

    「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另外一邊的習慣比較不一樣。」

    「母親是辛苦懷胎十個月的那個人,從母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告訴我。

    說真的,這種想法真新穎,而且合理。怎麼會沒人想到過?

    餐點送來了,白色的瓷盤邊緣放了一小支迷迭香,我將它拿起來在手上把玩著。我一直很喜歡迷迭香,它的味道帶著淡雅清涼的薄荷香,總是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幫助人放鬆心情。

    「你的朋友一定有告訴妳一些事情。」奧蘭多用一種不太確定的語調開口。

    我安靜地等他把話說完。

    「難道妳都沒受到他們的影響嗎?」

    「我有。」我誠實地說,早已預期到會有這個問題,「但……」但是什麼?我不能說我覺得那不重要,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有那麼一點在乎我聽見的那些謠言。我也不能直接說我相信他。我怎麼知道我可以?有什麼證據顯示我可以嗎?

    「我信任我的直覺。」在所有的千絲萬緒中,這是唯一讓我堅信不疑的一點。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他的聲音裡有著令人不解的沮喪和──我真希望自己聽錯了──慍怒。

    「我不……」這個轉折來得讓我無力招架。

    「他們都是怎麼說的?」這一次他的情緒變得極為顯而易見。

    「那並不重要。」

    「不重要?」他激動地反問我,「迷惑、窒息、邪惡、殺人兇手,還有什麼其他用詞?詭異、行徑古怪、異類、禽獸……我很清楚他們都在說什麼,這些言論已經持續了十個世紀,從來不曾停歇過。」奧蘭多的聲音逐漸變成一種既憤怒又沉痛的低吼,就像是暴風雨的前奏。

    這陣情緒的亂流讓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空中的旋律掀起了驚濤駭浪,動盪不安地四處奔竄,音樂強烈的波動震得餐桌咯吱作響,好像隨時都會把桌子震成碎片。我縮到位置的角落,一心一意只想逃離這片狂亂的氛圍。

    「他們沒有這樣形容你。」我試圖鼓起勇氣,但出來的聲調聽起來卻像個脆弱的小女孩。

    他渾身顫抖地緊抓著桌子邊緣,整張桌子都能感覺到那股震動,「艾薇,妳瘋了!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一直都對他沒有心防,但此刻受到害怕的刺激,我別無選擇。

    「那你呢?」我戒備地瞪著他,倏地把自己武裝起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愣住了。有好一會兒奧蘭多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接著他站起身。

    「抱歉,請允許我失陪一下。」他用一種極度克制而且有禮的聲音說。

    他消失在餐廳的另一側。我攤到椅背上,身體仍在微微發著抖,剛才那種失控的情況讓我完全手足無措。

    洶湧的旋律慢慢盪了下來。我伸手把被弄皺的桌巾輕輕壓平,並做了幾次深呼吸,好讓噗通噗通的心跳能漸趨平緩。

    過了沒多久,奧蘭多再度回到餐桌,剛才那些情緒已經全都一掃而空。

    他重新在我對面坐下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粗魯和無禮。」他露出了一個滿是尷尬和歉意的微笑。

    「沒關係。」我真心地說。

    在那副墨鏡的阻礙之下,我依舊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注視。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信任我的直覺。」我給了他同樣的答案。

    「聽完了那些傳言後妳真的覺得它們不重要嗎?」他還是不放棄。

    「傳言是真的嗎?」我反問他。

    「那要看他們說了什麼。」

    猶豫了一下之後,我還是決定把話說開。

    「他們提到迷惑和……窒息。」我本能地在心裡築起一道牆,防備另一波可能來臨的情緒。

    然而這一次,他只是平靜地問:「妳不害怕嗎?」

    「過去那個女孩的事情也是真的?」我一度希望那只是無聊的謠言。

    「是真的,那是無心的意外。」

    「很遺憾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想知道細節。

    「妳不質疑我?」他很驚訝。

    「或許有很多人質疑過你,但我不在乎。實話的感覺永遠也錯不了。」我坦然地說。

    「如果妳未來再聽見謀殺、罪惡這些字眼,還有更多的其他的……

    「我也不會改變心意。奧蘭多,」我打斷他,「不要再說了。過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過去並無法定義現在,也無法定義未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現在的你是什麼樣的人,那才是最真實的。」

    晚餐後,他送我回城堡。分別前,我們一起在草地上散步了好一陣子。

    「如果找一天讓我加入妳和妳朋友一起吃頓晚餐,妳願意嗎?」

    「你確定?」我沒料到他會有這種提議。

    他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但我知道我們兩個在想同一件事情。

    離開前他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明天晚上見。」他的語調裡有著一絲幽默。

    我笑了,「晚上見。」

    睡覺前我把香水瓶拿在手上轉來轉去,著迷地欣賞著它的顏色。這瓶香水帶著一點點桃紅,還有粉嫩的玫瑰紅,讓人覺得柔和而且溫暖。我旋開瓶蓋,陶醉在這瓶奇幻香氛的氣味裡,它甜得清新又典雅,像個唯美的童話故事,同時又飄逸得像個夢。

    我攤開日記本,靠到椅背上,對著空白的扉頁沉思起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而你,又來自哪裡?

 

    你,出生在音樂王國。

    你,活了一千多年。

    在黑暗的荒野裡,你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荒蕪的時間,靜止的沙漏,你的生命是一條不流動的河。

    走過的永恆,穿了一席雪紡晚禮服,曼妙的舞姿,像風。

    我看見你不朽的身影,活過了昨夜,活過了今晚,活過了無涯的明夜。

    黑暗的煎熬,疲憊的靈魂,依然自由。

 

    我依舊無法瞭解,像這樣的一個人,究竟從哪裡來。為什麼會來到我身邊。為什麼會存在。

    是的,我很好奇,為什麼,像這樣的靈魂,會存在。

 

    今天晚上的情緒風暴讓我嚇壞了。有那麼一刻,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然而,風暴裡有著藏不住的什麼,我能感覺得到。是無助嗎?是絕望嗎?

    有些事情,藏在他的心裡。

    秘密。

    一個人不可能活了一千年而沒有秘密。

   

    有許多沒有答案的問題,有許多我尚未瞭解的事情,有許多未知,等在前方。這個國度,既熟悉,又陌生。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我是如此渺小,我所知道的是如此微少。此刻我唯一能確信的是,我的世界就已經不再相同,不單單只是因為我回來了,也因為我在這裡遇見了一個……

    突然間,靈感來了。

    我把我為香水取的名字寫下來,再寫上另一個名字:

 

    奧蘭多歐文凱米爾。

 

    我將香水、兩朵玫瑰,還有我的淡藍色鋼琴音樂盒放在一起,然後爬上床。

我再度回到了同樣的夢裡。一個灰色的夢,交融著淡雅的月光。我看不太清楚這個地方的樣子,但我能觸碰到冰冷的玻璃。這並不像個夢。

在一片朦朧當中,我輕踏著緩慢的步伐,沿著圓弧形的玻璃窗前進,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回到了原點。我環視著自己走過的地方一周。

    這個圓完整了。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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