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命運與巧合

    早上還沒六點我就醒來了,我在床上滾來滾去,興奮得像個小孩一樣。但正常的早餐時間應該是什麼時候?昨天我們兩個都沒說清楚。

    我獨自走下螺旋階梯,來到寬闊的大廳,禮拜天的這個時間什麼人都沒有。我用比散步再快一點的速度走到最左邊的落地窗,再從左邊的落地窗走到右邊的落地窗。來回幾次後,我站到大廳中央,抬起頭觀賞著那盞奪目的水晶吊燈,光線在一顆顆水晶之間折射出絢爛的光芒。吊燈的周圍,滿佈天花板的彩繪彷彿訴說著一個久遠的故事。那金色夕陽映照下的沙灘和壯闊的浪潮,那秋季的樹葉,鮮豔的橘紅像燃燒的火焰,那透著陽光的樹林裡,許多高大的植物開著茂盛的花朵,蝴蝶和鳥兒在飛舞,兔子、松鼠、浣熊、狐狸在跑跳、嬉戲,還有許多我不認得的生物。這一切都美得像個童話。我仰著頭,微微敞開雙臂,在這片圓形天花板下旋轉起來,幻想著有一天,畫裡的景象或許會再度成真。那時候的我,依然活著嗎?如果活著,又會是怎樣的心情?我陷入了腦海中這場美好的白日夢裡,我轉了一圈、兩圈、三圈……直到自己頭暈目眩為止,然後我躺到地板上。

    「整個世界都在跟著我旋轉……」我輕聲地唱,享受著獨自一人擁有一整座大廳的感覺。

    我太早出現了,不過也沒關係,我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好好思考一下。要思考什麼?我也不知道。或許我該好好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我好緊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我抗拒著逐漸加快的脈搏,試圖想讓自己靜下來,但成效卻不怎麼好。

    「小姐,在等誰嗎?」他沉穩的聲音忽然冒了出來,在空無一人的寬敞空間裡清楚地迴響著。

    我側過頭,看見他的身影出現在城堡的入口,就像昨天一樣,他推開那道高聳厚實的大門,朝著我的方向而來。

    「我也不確定。」我屏息地說。

    「別管那個人了,直接跟我走吧。」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奧蘭多慢慢走到我身旁,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要蹲著或坐在地板上,但沒想到他跟我一樣躺了下來。

    一會兒之後他開口:「請原諒我的冒昧,但如果妳不介意,我想多知道一點關於妳的故事。」

    「我的故事沒什麼好說的。我的人生很無聊。」

    「說來聽聽也無妨。」從聲調聽起來,他似乎是真的很感興趣。

    「那好吧。我從小在學校裡就沒什麼朋友,沒有人喜歡和我往來。因此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觀察周遭的人,觀察這個世界。那樣的日子很孤單,但也很平靜。而且說實在的,我發現自己其實有一點懷念那樣的平靜。就一點點。」

    奧蘭多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似乎聽得很出神。接著他問道:「回到音樂王國之後呢?現在妳有什麼感覺?」

    「我還有點不適應,一下子這麼多人認識我。還有,我想念陽光。」我坦白地說,「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

    此刻,我的心裡只有喜悅。這位躺在我身旁的人,就像黑暗中的一道亮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彷彿忘卻了這片近乎亙古的夜晚。

    「你呢?」一個活了這麼久的人,一定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我對許多日子的記憶都很模糊。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在我來自的那個年代,薩法藍人把自己看得太崇高,認為自己不該和一般人生活在一起。我的老師說我的雙親剛好都不是薩法藍,於是我一出生時就被帶進城堡裡。我的父母傷心欲絕,但他們卻無力抵抗王室的作為。後來因為我的特殊能力,使得我在王室裡很受到重視。」

    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特殊能力。那天大家說的話依舊清晰地盤旋在我的記憶裡,想要忘掉也很難。而奧蘭多似乎也沒有急著要針對這一點多花功夫解釋,他只是又繼續說了一小段故事。我的視線回到了天花板的彩繪上,沉浸在他的故事,和他的聲音裡。

    「但我過不慣城堡裡的生活,我不屬於那個圈子。我常嚮往外面的世界,嚮往能和其他人接觸的生活,我知道城堡外的人生會有更精采的冒險。」

    我突然想起多洛莉絲告訴我他有雙重繆思,但我只問了:「然後呢,你成功逃出去了嗎?」

    他笑了一下,「也可以這麼說。後來那首歌爆發──

    「沒關係的,你可以直接說死亡之歌。」

    「妳不介意?」

    我聳聳肩,「反正那就是它真正的名字,對吧?」

    於是奧蘭多接著說:「死亡之歌發生後,我終於獲得了嚮往已久的自由。自由的滋味太甜美,因此一開始我並不怎麼介意活在黑暗中。後來,二十年過去了,我的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一點年齡的痕跡,於是我逐漸領悟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活著變成了一件疲憊的事情,有時候我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死亡的渴望。永恆的生命是一種煎熬,而非祝福。人不能永遠一直活下去,我們都有需要休息的一天。」

    「這裡有許多人承受不了黑暗,因此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對嗎?」

    「對。但那些人應該要被原諒,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脆弱的靈魂罷了。」

    「那麼你又是怎麼在長久的黑暗裡生存下來的?」

    「薩法藍的時間是靜止的。一旦我們自殺,靈魂就會永遠禁錮在這些黑暗的時刻中,即便未來的某一天陽光回來了,我們也會因此無法重生。」

    「陽光真的回得來嗎?」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你說過活下來的人相信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這個國度。你自己也相信嗎?」

    「那當然。如果沒有這樣的信念我也無法熬得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從地板上坐起來,「換我問問題了。」

    「沒什麼好問的。」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跟你比起來,我的人生就像一張白紙。」

    「那可不一定。」他幽幽地說,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這就是妳正常的早餐時間?」

    「懷疑嗎?」

    「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你還不是一樣。」我望了那扇緊閉的厚重橡木門一眼,「這時候連餐廳都還沒開。」

    「那不是問題。」他說,「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那就走吧。」我也從地上坐起來,「我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我跟著奧蘭多來到落地窗前,再次讓他牽著我的手。

    「準備好了嗎?」他像之前一樣問我。

    「好了。」我說。

    我們倆一起穿越玻璃時,同樣的矛盾又浮現在我腦海。每次和他在一起時都會出現這樣的感覺,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讓我放下心中的顧慮和心防。此刻,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但卻已經先信任了他。

    我感覺自己滑過了果凍般的物質,但卻什麼都沒看見,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到了嗎?」我問,擔心我們該不會被困在某個旅行的中介地帶。

    「順利抵達目的地。」我聽見奧蘭多在黑暗中輕聲笑著,「我的朋友一定還在睡覺。等我一下。」

    他倏地消失了。

    我在原地等著。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我發現身後是剛才跨越的一面玻璃,玻璃旁邊好像有一道牆。我伸出手去感覺,輕易地辯認出石造牆面獨特的粗糙觸感。此外,還有其他什麼……感覺像是植物的葉片。我一路摸到牆壁的直角,正想和它一起轉過去時,整棟建築物瞬間亮了起來。

    我退後好幾步,讓視線能收進建築的全貌。紅色的屋頂、白色的窗框,薛荔和長春藤爬滿了古老的外牆。稍後,戶外也跟著亮起繽紛的光芒。樹枝的末梢掛了許多盞小吊燈,連地板上也佈滿了星星般的光點,讓人彷彿能暫時忽略黑夜的存在。

    「喜歡嗎?」不知何時他已經回來了。

    「很漂亮。」我不禁讚歎,「這是哪裡?」

    「我朋友經營的餐廳,他們等一下就會出現了。」他仰著頭說。

    我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好看見房子二樓的窗戶亮起光芒。

    「你直接闖進房間裡?」看來玻璃旅行的用途還真不少。

    「這樣快多了。」他淘氣地說。

    這時餐廳的主人一面匆匆推門出來,一面用宏亮的嗓音熱情地招呼我們,「噢,妳一定就是那位女孩,真榮幸見到妳!叫我威廉就好了。抱歉我忘了時間,因為妳知道的,」他指指天空,「這看起來就和我剛要去睡覺時沒兩樣。」

    威廉看起來年紀中等,氣色相當健康,眼神散發出一股年輕人般的活力和光采。

    這時候,另一位年紀相仿的女人從房子裡走了出來,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走到我面前。

    仔細地端詳過我之後她終於喃喃地開口:「是的,的確太特別了……沒有錯,就像歐文形容的一樣……」她的眼裡閃爍著我解讀不出來的光芒。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點讓人覺得我特別。先是大家認為我為他們帶來了能量,現在又是這個。難道真的就只因為我是「希望的女兒」,音樂王國的人就全都把我看得這麼重要嗎?

    他們離開後奧蘭多告訴我:「剛才那是米蘭達,她和威廉是一對青梅竹馬。小時候他們很愛找我玩,那時米蘭達才六歲,威廉七歲。」

    我算了一下,他們認識起碼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對於這種形式的友誼我實在難以想像。

    「這對你來說會很難嗎?看著米蘭達和威廉長大成人,再一天天變老。」

    「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我所能做的並不多。」他無關緊要地說,「但其實那才是人生該有的樣子。經歷各種不同的年齡階段、成長、學習、領悟不同的道理、衰老、長滿皺紋、逐漸步向生命的盡頭,這些都是一個健康的生命該有的過程。」

    而他卻沒有機會經歷這些,或者是說,還沒有。

    「你有沒有想像過,或許未來的某一天,這一切依然有可能會發生在你身上?」

    他的臉面對著某個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麼,而我恨不得自己能用某種魔法把那副討厭的墨鏡變不見。

    接著我聽見他用一種遙遠的聲音說:「老實說,我已經不怎麼介意了。」

    我沒問他為什麼不介意,我想在長久的磨蝕之後,人終究會接受現實的安排,無論這樣的安排有多麼惡劣和殘酷。畢竟,那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點餐時,我把菜單正反面都仔細研究了一遍,然後勾了鹹派、蜂蜜牛奶麵包和焦糖烤布丁,接著我翻過來,在飲品的區域勾了櫻桃蘋果茶,同時注意到旁邊浮現了幾個小字:熱門商品,好選擇。

    但接著我又想到自己一定吃不完,因為我的食量不大,一餐通常吃不了太多東西。當我正在思考要劃掉哪一樣的時候,奧蘭多突然說:「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這個?」我指著手上的單子問,他點點頭,於是我將自己的這一份菜單遞給他。

    他盯著菜單,似乎陷入了一陣沉思。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很巧。這跟我第一次在這裡點的東西一模一樣。米蘭達做的鹹派和蜂蜜牛奶麵包非常好吃,至於焦糖烤布丁和櫻桃蘋果茶則是威廉的拿手傑作。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我還記得。」

    這個巧合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其實我不認為自己吃得了全部,所以正在考慮該刪掉其中一項。」

    「別擔心,那不是問題。既然都來了,當然不能錯過品嚐美食的好機會。」他說,然後拿著菜單走向櫃台。

    餐點很快就送上來了,派和麵包的份量都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奧蘭多把這兩樣各切成一半集中到一個盤子上,再將盤子推到我面前,「瞧,這樣就不會太多了。」

    「謝謝。」我切了一小塊派放進嘴裡,再接著各嚐了一點其他食物。

    「喜歡嗎?」他問。

    「嗯,他們很懂得使用香料音符。鹹派嚐起來有山嵐的味道。」這樣講可能有點怪,但我只是跟著直覺說出第一個浮現的感覺,「蜂蜜牛奶麵包像是早晨的露水,焦糖烤布丁是秋天的落葉,至於櫻桃蘋果茶……」我又喝了一口,「說不太上來,這個味道很奇特,我覺得應該是……自由。」

    他坐在我對面,一句話也沒回應,手邊的動作忽然間停了下來。有好一會兒,我擔心他是不是睡著了。

    「妳的味覺很靈敏。」最後他終於說。

    「所以我全都猜對了嗎?真的有這些香料音符?」說不定真的有,說不定連「泥濘」或是「烏雲」這種都有。

    「只有最後一樣不是香料音符。他們從來不在櫻桃蘋果茶裡加香料音符。」

    「為什麼不?」

    「米蘭達和威廉種了一棵櫻桃樹和一棵蘋果樹,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們長得並不好,果實長得少,果肉也沒什麼口感。當時威廉告訴我,每次我和他一起去看這兩棵樹的時候,樹葉和樹枝就會開始左右擺動,像在跳舞,似乎心情很愉快。於是有一次,我在泥土裡噴了一點繆思香水,後來這兩棵樹越長越茂盛,也結出了健康的櫻桃和蘋果,一直持續到今天。這也是為什麼櫻桃蘋果茶裡會有這個味道。」

    「你的繆思,是自由?」

    他點點頭。

    自由。我喜歡。

    忽然間,我聽見一陣清晰的旋律從很近的地方飄來。我左顧右盼,卻什麼也沒看見。

    「妳的眼睛。」他說,「有時一個人的情緒會自動被轉化成音樂。」

    「每個人都會這樣嗎?」有一霎那我還以為那是我的繆思。

    「發生的頻率可能不太一樣,但多多少少都會。那是我們的一種能力。」

    所以,根據我的解讀,這句話代表著一件事:我有繆思。但不知怎地,這聽起來是那麼的不真實,幾乎就像個玩笑。

    無可否認地,我很懷疑我是否有繆思,而且在我親耳聽見繆思之前,我會一直懷疑下去。我絕對有充份的理由這麼做。要不然為什麼我現在還是什麼都沒聽見?

    「希望我是真的有繆思。」我不假思索地說出心中的掛慮。

    「繆思在沉默的世界會睡著。而妳才剛回來,應該要給它一點時間。」他和緩的聲調若有所思,而我完全猜不透他的表情。

    三個禮拜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的等待不是太不尋常了嗎?

    我們用完早餐時,餐廳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

    「要去散散步嗎?」奧蘭多舉起手,做出邀請的動作。

    我立刻上前讓他挽著我,然後我們一起離開餐廳閃爍的燈光,走進黑夜裡的樹叢。四周非常暗,除了路燈照亮的這條小徑,更遠的地方完全籠罩在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

    「這裡可能隨時會有音樂遺跡。」步行了一段距離之後,他低聲告訴我,「音樂王國並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什麼是音樂遺跡?」

    「那是一種人類的心靈角落,就像上次妳在我家遇到的悲傷旋律。如果夠強大的話,它會像漩渦一樣把人整個吸進去。」

    「這樣被吸進去的人還出得來嗎?」這種東西光是用聽的就能把人嚇得發慌。

    「繆思要夠堅定才能抵抗音樂遺跡的能量。但這樣的機率微乎其微。」

    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們來到一幢相當老舊的木屋面前。

    「大約七百多年前,我曾經住過這裡。」奧蘭多越過籬笆,走進去將燈光點亮,眼前頓時出現一座精心整理過的漂亮花園。

    我望著這幢年老的房子,想像當時他住在裡面的模樣,「你常回來嗎?」

    「我偶爾會來這裡打發一下用不完的時間。」

    安靜、不受人干擾、適合沉思和冥想。我喜歡這個地方,就像一座秘密基地一樣。

    奧蘭多從花叢中摘了一朵粉紅色玫瑰。我再次欣賞著他摘花的動作,如此俐落,如此流暢,如此優雅……然後他將那朵玫瑰遞給我。

    我將花瓣湊近,吸了一口氣,「好香。」一陣清新空靈的音樂聲從空中飄散而出,愉悅地在四周紛飛繚繞。

    我拿著玫瑰坐到附近的一張長椅上。這朵花和一般的玫瑰一樣有刺,但是現在……沒有了。刺消失了。就這樣在我手中消失了。我眨了眨眼,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這裡的玫瑰都是這樣的嗎?但是我不記得之前的藍玫瑰……

    「它們的刺也在妳接近時消失了。那時妳在專心觀察花的顏色,才沒有注意到。我想那是妳的能力。」

    「什麼能力?」

    「妳讓人覺得安心,讓人自然而然卸下心防。」

    我低下頭觀察著這朵花。它感覺不太一樣,看起來比較沒有陽光下的那麼燦爛,但卻有一種獨特的柔美。我想起庭院裡種的那些玫瑰,不知道傑瑞會不會記得要澆水。生命的韌性真令人驚艷。這些植物竟然在長久的黑夜裡生存了下來。

    奧蘭多在另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面朝著我,身體微微向前傾。有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空氣裡盈滿了來自這些漂亮花朵兒的旋律,輕巧的音符如同多重交響樂般在我耳際縈繞,令人感到非常放鬆。

    我注視著他,想摘下那副墨鏡的渴望再度升起,但理性終究再次勝出。因此,在一番掙扎過後,我仍然自制且有禮地停留在我的位置上。

    音樂又來了……輕盈、溫暖、純淨,還伴隨著超乎想像的熱切。

    為什麼?從我第一次夢見那個有著窗戶和月光的空間,音樂就不停地出現,在夢裡、在現實生活中,還有在他家的時候。

    我發覺眼前的迷霧正一絲絲地散去。漸漸地,我想我瞭解了。對於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這個領悟未免也來得太晚了。

    「妳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對音樂有特別的感覺?」他打破了這片沉默。

    「我也不確定,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對音樂很著迷。我會在房間裡偷偷唱歌,這樣才不會被傑瑞聽到,因為他不喜歡我房間傳出音樂聲。當我聽著旋律,跟著哼哼唱唱的時候,我慢慢察覺到自己對音樂的渴望。每當我和音樂產生共鳴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我試著找出一個最貼切的字眼。

    「就像妳能夠飛翔。」但是在說出口前,他已經先幫我找到了。

    我感到有點驚奇,但同時又覺得好像一點也不驚奇。

    「沉默世界裡有個特別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儘管如此,我還是讓自己繼續說下去,「她長得很高,留著一頭鬈曲的金棕色長髮。她最喜歡的顏色是紫色。她的幸運數字是十三。她將自己的生活寫成音樂,然後唱給全世界的人聽。」

    奧蘭多沉思了片刻,然後說:「讓我猜,妳想要那樣的人生,對嗎?」

    我別過頭,試著釐清自己真正的感受。

    「有時候妳覺得命運錯了,妳被放在錯誤的地方,而妳希望人生能重新來過──

    「不要再說了。」我一點也沒有預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回應。

    他沒有再繼續下去。四周化為一片寂靜,彷彿那些無所不在的音符分子都瞬間凝結了。

    他面對著我的方向,我也面對著他。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注視,還有一些很奇妙的東西。有某些事情是那副墨鏡阻擋不了的。我從來不曾遇過這樣的人。他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他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瞭解?

    我準備要開口,但隨即退縮了開來。再一次,我深呼吸,準備再試一次,然後,我又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接下來,淚水湧進我的眼裡,我面對著自己的脆弱,再多的勇氣也逃不了這樣的折磨。

    奧蘭多依舊面朝著我,此時我看見他坐在椅子邊緣,雙手緊緊握拳,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在克制著什麼。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此時的情緒讓我完全無法負荷其他多餘的思考。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最後我終於說,「我現在的人生很好。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回憶近得像昨天,卻又遠得像上輩子。和此刻的人生比起來,我曾經歷的那些過去顯得如此黯淡、模糊不清、無足輕重,我甚至無法在腦海中清楚地勾勒出任何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現在才深深領悟到,原來,對於一個留著音樂血液的人來說,活在少了音符的空氣裡竟然是那樣的煎熬。在沉默的世界裡,我感覺不到溫度。對我來說,那裡冷漠、沒有情感、沒有美感、欠缺生命力,幾乎令人窒息。

    「抱歉。」奧蘭多內疚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我搖搖頭。有些話之所以刺痛,是因為它們太真實了。

    「每個人都擁有無可取代的價值。而妳,不必變成哪一個人,妳只需要做妳自己就足夠了。」他簡潔地說。

    輕盈、溫暖、純淨、熱切……剛才乍現的領悟再度閃過我腦海。沒錯,我知道我是對的。打從一開始,那就不只是個夢,那是真實的,而且,和他有關。

    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夢境的記憶回來了。但它不只是個記憶,因為此刻我感受到那陣絕美卻憂傷的旋律活生生地重現,像小型旋風般環繞著我,旋轉,旋轉,再旋轉,將那股熟悉的暖流帶到我全身……而這些全都來自夢裡那對湛藍色的雙眼。

    我的心怦怦地不斷跳著,聲音清晰得彷彿能橫越一整片夜晚,傳到音樂王國的每一個角落。

    奧蘭多從長椅上站起來,比著屋子的方向,「想要來看看嗎?」

    木屋裡有一股潮濕的霉味,窗簾和展示櫃上全佈滿了灰塵,從木頭斑駁脆弱的樣子便能判斷出它悠久的歷史。樓梯有幾截已經空了,剩下的有些裂了一半,有些則是看起來只要一踩下去就會瞬間粉身碎骨。

    「搬家後你有進來過嗎?」

    「沒有,我通常都只待在花園。」

    那不就代表著他上次走進這棟屋子裡是七個多世紀之前。

    「這裡的房間很多。」藉著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光線,我看見眼前至少就有三間。

    「我常會換房間住,順便轉換一下心情。」他向我解釋。

    我逐一走進去參觀,每間的配備都完整地保留著──床、衣櫃、書桌等等。如果是平常,我絕對不會一個人在這裡走動。這幢屋子因為棄置多時,看起來簡直像一座陰森的廢墟。

    有個房間的門被關上了,一陣音樂聲隱約從裡面傳來。我將耳朵貼近門,立即感到一股微弱的寒氣從木頭背後滲透而出。我下意識地扭動門把,卻發現打不開。

    「我把門反鎖了。」他低沉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那是我的另一個音樂遺跡,那次情況比較嚴重。」他將手輕輕放在我肩上,「走吧。」

    客廳有面勉強還能使用的玻璃,玻璃前方的平台很寬闊。奧蘭多先爬上窗台,再拉我上去,然後我們穿越玻璃回到城堡。

    「想散一下步嗎?」他問。

    於是我們像昨天一樣,從城堡大門前開始並肩而行。途中遇到岔路時,我們很有默契地一起繞了距離比較遠的那一條。

    「你有什麼要講的嗎?」

    「這麼明顯?」他笑著說,「我看起來像有話要講的樣子嗎?」

    「我也不曉得。」我聳聳肩,「就是一種直覺。」

    「艾薇,」他的語氣轉為認真,甚至聽起來有些嚴肅,看來我的直覺還滿準的,「妳或許已經聽說過米曲古這個人。」

    我點點頭,並且意識到他接下來可能會說什麼。我不想再次聽見那段悲傷的過去,還有那些可怕的事情,於是我很快地說:「經過了一千年,或許他已經了解到自己的錯誤,或許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

    「妳真的這麼想?」奧蘭多的聲調裡有著藏不住的驚訝。

    「我不知道。我只是對很多事情都抱著希望。」

    「妳難道不厭惡他和他所做的事情?」

    「多少。」我說,「但無論做什麼都已經無法改變過去,所以我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和精神恨一個人,那樣做太累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停下腳步面對著我,「如果妳不介意,我覺得有必要正式向妳道歉。」

    「那天在你家的時候你已經道過歉了。」我提醒他。

    「不,我指的是在妳面前,親自告訴妳。」奧蘭多拉起我的手,然後用雙手握住,「我很抱歉。」

    我晃了晃被握住的那隻手,然後告訴他:「忘掉那些事情吧。」

    這條步道無論再怎麼長,對我來說似乎永遠都不夠長。寬闊的草地上有一整排綿延無盡的路燈,微小的光點在黑暗中看起來像一串排列整齊的星星。我的視線順著這個路燈跳向下一個路燈,一路跳到無邊無際的遠處。如果步道能繞到那邊去,我們相處的時間就能再多一點。

    「你下禮拜還會再來嗎?我禮拜五一整天沒課。」還沒分開我就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事實上,如果妳想的話,我可以帶妳參觀香水工廠。」

    這個選項甚至比我預期中的更好。

    「當然想。明天嗎?」我缺乏耐性地問。

    「明天?」他似乎被我的急迫弄糊塗了,但很快就表示同意,「當然沒問題。妳什麼時候有空?」

    「我下午都沒課。」

    「那我們下午見吧。」他輕快地說。

    道別後我在城堡到處溜達了一下。

在某間教室門口,我停了下來。音樂從門後傳出,這個人的鋼琴彈得非常好。我靜悄悄地站在門口聽了好一陣子,中途一度很想打開門探個究竟,但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

    我沉浸在哀愁的旋律裡,有點無法自拔。不能,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我怕會被這種憂傷感染到。這段時間天天生活在黑夜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於是,我一步一步慢慢走開。琴聲漸漸遠去,但在走廊盡頭轉彎前,我依舊能聽見它在背後悠揚地迴盪著。

    回到房間後,我把玫瑰擺在桌上,然後打開日記本。一堆問題同時掠過我心頭。

 

    為什麼是我?

    這是真的嗎?

    這一切應該繼續下去嗎?

    不會有危險嗎?

 

    在這麼美妙的事情面前我很難用正常的邏輯思考,因為我的人生從來不曾跟「美妙」兩個字搭上關係過。但我不想再懷疑了,也不想退縮。我為什麼要退縮?那根本毫無道理可言。現在我只想信任自己遇見的這一切。

 

    沉默世界的過往,久遠得像上輩子。

    我不屬於那裡,我屬於這裡。我知道,從回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現在的我快樂嗎?

    很快樂。

    我從來沒有如此肯定過。

 

    今晚,很自然地,音樂聲再度悄悄潛入我心裡。我雖然不相信他會「迷惑人」這種邪惡的說法,但他身上確實有種特別的能量,一種獨有的吸引力,他或許擁有某種音樂天賦,讓他可以遠距離地影響另一個人。

    夢裡,我在同樣的空間遊走著。更多扇窗戶出現在我眼前,這次它們延伸得比之前更深更遠,一路到好幾公尺之外,再從另一邊繞回來。我順著窗戶排列的曲線移動,一直走到無法再前進的模糊地帶才打住。

    即便這個形狀仍不完整,我還是可以依稀辨認得出來,它是一個弧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圓的一部分。

    星期一我快樂地從床上跳起來去上沉睡探索。我本來以為會因為情緒過於興奮而睡不著,但就跟上禮拜一樣,催眠音樂一下,睏倦感便取代了一切。

    今天還是一點進展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畫面。

    陷入沉睡後,我的世界寂靜得不能再寂靜。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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