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歸還

    他們離開後我在城堡裡隨意地晃來晃去,最後我晃到了圖書館。在入口的玻璃水缸裡噴上香水後,我總算順利進入館內。

    我一路經過許多不同的分類區,文學區、地理區、數學區、天文區、占卜學區、古代區、繆思區、音樂區……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書櫃像大廈般矗立在兩側。我徜徉在這恍若永無止盡的書堆叢林裡,從左邊繞到右邊,再從右邊繞到左邊,差不多已經頭昏眼花的時候,我要找的分類終於奇蹟似地浮現眼前。

    歷史區的書很多,我把一本《黑暗時期》抽出來,抱到獨立的閱覽室裡。關上門後,這間圓弧形的閱覽室就是一個人的空間。我站在原地安靜了一會兒,觀察著這個小房間。我很喜歡這樣的設計,三分之一的圓周是窗戶,窗戶望出去是步道,還有沿著步道設置的漂亮路燈,再遠一點就是一片寬廣的草地。

    閱覽室的高度不高,往下俯視我能清楚看見有些攤位在販售小點心和熱可可,不少下午沒課的同學們正輕鬆地坐在椅子上聊天、發呆,或是閉目養神。

    我拉開扶手椅,打開檯燈,在窗戶旁的書桌前坐下來開始閱讀。

    這本書是依照時間先後來撰寫的。雖然涵蓋了一千多年的時間,它卻不怎麼厚,或許這段黑暗時期的音樂王國過得還算風平浪靜,至少從歷史紀錄看起來是這樣。

    我很快翻到死亡之歌發生的那個年代,也就是書的開頭,熟悉的名字立刻映入眼簾。

    上頭提到克萊西亞拜倫和傑瑞戴維茲當時居住在「沉睡之村」,是個位於北方一處隱密山區的僻靜小村落。他們遷入時是逃亡的第九個月。過去這對年輕夫妻曾經無數次更換居所,並安全地躲過每一次追查。然而,就在抵達「沉睡之村」的幾天後,身為「希望」的克萊西亞被帶走。五個月之後,死亡之歌爆發。

    就這樣?

    我盯著這一頁半晌。才剛暖好身想讀更多,歷史課就結束了。

    我翻過來,下個部分是關於死亡之歌所造成的傷害、幾萬人逃離音樂王國,以及後續的影響。有一小段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就像喬安說的,它提到死亡之歌當初並沒有唱完,許多人因此得以存活下來,至於背後的原因直到今日仍然是個謎。

    我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至少,我證實了一件事情──我真的不存在。音樂王國的歷史裡沒有我。艾薇拜倫這個人像一小團空氣一樣,看不見,也摸不到,手一揮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天爬上床後,我等著、期待著。我想要同樣的音樂、同樣的感覺回來。我心底不禁升起了小小的罪惡感,好像我不該讓自己有這些想法。我的奢求太多,願望太高。如果它們沒來怎麼辦?那我或許就得承受著失望、空虛,或是失眠一整晚的風險。

    但它們真的來了。輕盈、溫暖、純淨……就像前兩天一樣,彷彿聽得見我腦海中的聲音。為什麼?音樂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和他有關嗎?

    我可以等以後再來慢慢思考這些問題。此時此刻我唯一關心的是,當我睡著之後,音樂會留下來嗎?

    不要離開。留下來。

 

 

    隔天上香水調製學的時候,我坐在位置上,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有精神,沒有動力。我的思緒遊蕩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裡,找不到方向。

    教授一開始就強調香水調配的秘訣是跟隨直覺,不同的原料會有不同的音符成分,好的香水就是旋律與旋律間最和諧的搭配。後來他介紹了一些原料,新鮮藍莓、葡萄柚葉、茉莉、紫羅蘭、檸檬草……其他的我全都不記得,因為每次我想集中注意力時,心思就會飄到其他地方去。

    我不該來這堂課的,它讓我不斷想到那一天,那間香水店,那雙眼睛……這對我的現況一點幫助也沒有。

    眨眼間,中午就到了,但我卻感覺不到什麼。真的是中午嗎?中午不是應該艷陽高照嗎?那為什麼天空只有一片漆黑?

    蘇菲問我想不想跟她去下午那堂課看看,她選的是豎琴。但我跟她說不用了。

    我沒印象自己是怎麼度過下午的,反正就是過了。

    晚上睡到一半時,我突然間醒過來。好久沒做夢了。這是一個簡單的夢,沒有人在裡面移動,也沒有影像,只有音樂。熟悉的音樂,熟悉的感覺。

    我打開桌燈,找到日記本,並在空白的第一頁寫下:

 

    輕盈、溫暖、純淨。

    為什麼?

 

    睡了一覺醒來,感覺卻像沒睡。今天是星期五。

    時間一定是慢下來了,否則我不會覺得自從開學第一天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或是一年,而不是只有五天。

    五天。我人生中從未經歷過這麼漫長的五天。我到底怎麼了?

    我的未來在哪裡?我的夢是什麼?我會是漂泊的那個人嗎?我有數不清的問題,卻沒有一個答案。我想湯瑪斯教授說對了……我們都是失落的人。

    走去上鋼琴課的時候我有點緊張。我這輩子只有在樂器行的櫥窗看過鋼琴,卻未曾親自彈過這樣優雅的樂器。

    才剛踏進教室我就立刻衝了出來,一直到走廊底端轉彎後我才停下來。希望他沒看見我,我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丹尼爾。

    這下可好了,我沒有地方去。我靠到牆壁上,這一切光是想起來就荒謬得可笑。以前是大家都躲著我,沒人願意跟我講話,現在是我躲著別人,希望大家都離我遠一點。我不確定我比較喜歡哪種情況。這世界根本沒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我快崩潰了,這一點我很確定。我心裡有成千上萬種思緒找不到出口,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傾吐,沒有人能聽我說,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真正瞭解我的感受。

    我無助地望向窗外,視線漫無目的地停留在大草坪的遠處,那一頭似乎有燈火的痕跡。那是當然的,因為我記得那邊好像是熱氣球停泊的地方……

    十五分鐘後我已經在路上了。我必須這麼做,沒有其他方法了。我必須再看到他一眼。就這一次。最後一次。然後我會回來繼續我的生活,永遠忘了他的存在。

    當高空的涼風吹來時,我開始後悔沒回房間拿圍巾。剛才不該這麼急的,我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做這件事,根本不差回房間那幾分鐘,耽擱一下能有什麼影響?那條白色圍巾的樣貌浮現在我腦海,它現在就在我的衣櫥裡,掛在偏左側的衣架上,好希望我有魔法可以把它召喚過來。

    可是……等一下,我似乎並沒有印象自己曾將它放回原處。事實上,昨天、前天,甚至是大前天我都沒看見它。

    突然間,我想起來了。難怪我會沒印象,因為圍巾並不在衣櫥裡。上一次戴的時候,我把它忘在奧蘭多家了。

    艾麗森大道依舊是原來的模樣,同樣五顏六色的糖果店、同樣閃爍著繽紛光芒的櫥窗、同樣活潑輕快的氛圍……但這次我並沒有快樂地想跳舞。

    穿越人群時我刻意把頭壓低,不想在這種時候製造騷動。

    我在那棟古老的建築物前停下腳步。那排典雅的湖藍色字跡依舊清晰地印在櫥窗上:凱米爾香水。就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我登上台階,推開門走進去。

    清甜的氣息和悅耳的旋律立刻將我環繞住,但我現在無法欣賞這場香氛音符的交響樂。我憑著印象繞過好幾排香水櫃,一心一意只想回到遇見他的那個地方。就快到了,只要再走幾步……但是他並不在那裡。

    最後,我全都找完了,整間香水店都蒐尋過了,他真的不在。我到底在想什麼?他當然不可能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

    我試著克服那股瞬間湧現的失落感,但成效並不是很好。

    「親愛的,有什麼是我能為妳效勞的嗎?」我轉過頭,吃驚地看見范倫汀娜教授正對著我講話。

    「請問歐文在這裡嗎?」

    「他今天有事沒來。需要我幫妳傳話嗎?或是妳想留張紙條也可以。」她友善地告訴我。

    「不用了,沒關係。我只是……我會改天再看看。」我拙劣地說完後走出門,下了台階,一直往反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底,最後我在街道邊的長椅上坐下來。

    香氛的甜美氣息消失了。我凝視著自己被路燈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許久之後才獨自回頭去搭熱氣球。

 

    所以,這就是結局。我們的人生不會再有交集。這場童話故事在開始之前,就結束了。

    然而,打從第一眼我就已經知道,我知道自己這輩子想忘記他完全是天方夜譚。

    有一天,當我白髮蒼蒼時,他還是會活著,他會一直活到音樂王國的盡頭,他會永遠成為我生命裡一小片美麗的回憶。

 

    我闔上日記本,關掉桌燈,讓波浪般的情緒慢慢盪下來。

    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沒有音樂來找我,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夢。我只是就這樣……睡著了。我睡著了。在一片黑暗裡,我享受著這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讓空虛盡情吞噬我的靈魂,而我卻連丁點的反抗意願都沒有。

    星期六我賴在床上,一根骨頭都不想動。為什麼我還會醒來?這世界不是早就忘了我嗎?我不想面對今天,也不想面對明天。可以的話,我想直接跳過未來的每一天。

    我硬是把自己拖下樓走進餐廳,裡面只有小貓兩三隻。我瞄了一眼時鐘,難怪,因為已經快十一點了。我拿了蔓越莓乳酪麵包和一杯牛奶加上麥片,坐到最偏僻的位置。拜託,我今天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我的圍巾該怎麼辦?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條欸。也許他早就發現了,現在正因為找不到失主而苦惱著,或是他會留作紀念,也可能他會直接把它扔了,反正也用不著。搞不好在那麼大的房子裡,他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種小細節。我甚至不曉得圍巾是被忘在哪裡──窗台或房間?兩者都很有可能。

    還是我該自己回去拿?我只要搭一下熱氣球就能到都茵哥華,這聽起來是完全合理的選項。但不行,我不能回去他家,我不能再見到他一次,我就是不行。蘇菲和安迪是對的,我嚴重地受到迷惑,我的人生已經在失控邊緣了,而我不能任憑自己繼續這樣墮落下去。

    吃完早餐後,我已經下定決心。這實在太可笑了,我可以把一輩子的精力花在他身上,但我會獲得什麼?他曾經花了多少時間想到我?兩秒,還是五分鐘?我一定要忘了他,把他從記憶裡抹除,假裝他從來沒出現過。

    走出餐廳時,我的步伐輕快了許多,精神也因為想法的轉變而振作了一點。雖然我仍舊趕不走那股空虛感,心頭隨之而來的一陣擰痛我也無法處理。

    沒關係,那只是暫時的,有一天,時間總會改變一切。

    我在大廳一次遇見了他們四個人。

    「太巧了,艾薇!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走在最前面的珍熱情地大聲說。她熟悉的聲音似乎瞬間治好了我低落的心情。說真的,才三天不見,我沒料到自己竟然這麼想念她。

    跟在珍後面的是蘇菲,再來是安迪和……丹尼爾。

    「嗨。」他禮貌地對我點了一下頭,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回他。這種感覺很奇怪,但算了,我想一筆勾銷之前的不愉快,讓一切重新來過。

    「妳吃的是哪一餐呀?」安迪疑惑地問。

    「早餐。」我回答他,「我今天起得很晚。你們呢?」

    「我們約好要去珍的家裡玩!」蘇菲興高采烈地說,「如果妳下午沒特別的規劃就一起來吧!」

    「他們已經把新家都整理好了,等不及想邀一些人去熱鬧一下。」珍拉著我的手說。

    「好啊!」我很快地答應,我的確很需要一點正常的交際生活來讓自己融入人群。

    此時,對面似乎出現了某些動靜,我往大廳的落地窗瞥了一眼。什麼都沒有。大概是人群的關係吧,這個時間已經有不少學生陸陸續續下樓來用餐。

    半小時後我從房間換好裝回來。

    「走吧。」珍說,「這樣應該可以剛好趕上午餐。」

    我們一行人跟著她往門口移動,才走沒幾步我便停了下來。

    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了,就在同樣的方向。我閉起眼睛,再睜開。那不是錯覺。我愣在原地,心跳幾乎停止了。

    是他。

    奧蘭多正穿越大門走進城堡裡。附近有不少人馬上注意到了,才一會兒工夫,大廳就掀起一陣騷動。

    當我準備邁開步伐的時候,丹尼爾迅速移動到我面前擋住去路。

    「你到底想怎樣?」我不悅地問他。

    「艾薇,妳要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說。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以請你讓開嗎?」

    「妳這簡直是在自討苦吃。那些警告並不只是無稽之談,它們全都有事實上的根據。」

    我瞪著丹尼爾,他的眼裡有某種參雜著絕望的迫切,但我讀不出背後的意義,「很抱歉,我不曉得你們這些人在玩什麼遊戲,但我沒有參加的意願。再說,這也與你無關。」

    我從他身邊繞過去。我從來沒有打算要對丹尼爾說那種話,可是這次他真的逼到我了。

    就像上回一樣,奧蘭多臉上戴著一副墨鏡。不同的是,他把頭髮剪短了,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看起來頓時年輕了二十歲。

    「嗨。」

    「嗨。妳怎麼知道我是來找妳的?」

    「我……也不曉得。我猜錯了嗎?」我能感覺到大廳裡的每一對眼睛都緊盯著我們。

    「不,妳是對的。」他露出笑容,似乎完全對眾人的注視不以為意,「妳忘了一樣東西。」他把摺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圍巾遞上來。

    「謝謝。」我從他手中接過圍巾,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裡。

    「不客氣。」他禮貌地回答,「抱歉拖了一個禮拜才拿回來。請問妳是否願意接受我的補償?」

    「補償?」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如果妳朋友不介意的話,」他望著我後方,「或許妳有一杯咖啡的時間?」

    「聽起來不錯。」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一點,「我們是有個行程,但……少了我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可以給我一分鐘嗎?」

    我很快地告訴珍我得改天再去她家,然後在大家反應過來前我就迅速地和他一起走出了大門。

    戶外的溫度比室內低很多,我把圍巾攤開來圍在脖子上。我們一同沿著草皮邊的步道前進,少了圍觀的人群,這裡的氣氛讓人覺得自在多了。

    「妳還適應音樂王國的生活嗎?」

    「那當然。除了繆思和黑夜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奧蘭多大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的笑聲有種驚人的感染力,好像他能影響整個環境的氛圍一樣,甚至連呼吸的空氣都好像變得溫暖了起來。

    「所以黑夜暫時可以忍受?」

    「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寧願待在這裡,也不要回去沉默的世界。」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有辦法和那裡的人互動。那種情況很奇怪,好像每次他們一看見我就會想刻意避開我,或許那和我的繆思有關,但我也不確定,因為珍就沒有遇到這個問題。對了,珍是我的朋友。」解釋了一大串之後我才覺得自己好像說太多了。他究竟只是隨便問問,還是真的想知道?

    「傑瑞回來了嗎?」

    「沒有,他討厭音樂王國。」他提起傑瑞的方式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樣。

    「所以才沒告訴過妳這個地方。」奧蘭多點了點頭,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我上次向他提過這點,我很驚訝他還記得。

    「我猜他不希望我回來。」我聳了聳肩。

    「說真的,經歷過那段過去的人很難會喜歡這裡。」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你會想住在哪裡?」

    「音樂王國是我唯一的選擇。薩法藍人沒辦法在另一個世界生存,就像魚需要水一樣,我們需要音樂才能活下去。」很快地回答完之後,他馬上把話題轉回我身上,「妳這一個禮拜過得如何?」

    「還不錯。畢曦朵芙有一些很奇特的課程,我修了設計、烘培、香水調製……。但我覺得在聽見繆思之前,繆思探索對我應該起不了作用。」

    「不用擔心,妳有自己的繆思,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他怎麼能這麼肯定地告訴我?還有,他怎麼會知道我在擔心什麼?我差點就要把心裡的問題都說出口,但話才剛到嘴邊卻立刻急轉彎。

    「我上次把圍巾忘在哪裡?」

    「在妳睡的床上。妳戴白色很好看。那是妳最喜歡的顏色?」

    「那是其中之一。我喜歡白色、紅色、粉紅色,還有……藍色。」

    他安靜不語地聽著,我能感覺自己的脈搏忽然間瘋狂地加速。他怎能讓人如此毫無心防?事實上,我從來不曾真正喜歡過藍色──直到遇見他的那一天。

    還好他繼續問了下一個問題:「妳喜歡設計和烘培?」

    「我喜歡設計,烘培對我來說比較像是休閒。」

    「繆思探索課程進行得還好嗎?」

    「我也不確定。旋律探索的教授要我暫時先利用課堂的時間去散散步,她說對尋找繆思有幫助。」

    「那些課程頂多只是一種輔助,其實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奧蘭多同意地說,「最重要的是自己能用心去感受,找到心靈的力量。」

    「所以,或許我就是不需要的那個人。」我喃喃自語著。

    「妳,」他停頓了一下,「很獨特。」

    這句話安靜地在我心底沉澱下來。我等著,但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們在磚塊鋪成的步道上前進,有好長一陣子誰也沒有開口。空氣裡的音符分子微微地在我耳邊低吟著。突然間,我好想再更靠近這個走在我身邊的人。我感覺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度,他和緩呼出氣息時的聲音,他緩緩擺動的手就在離我不到幾吋的距離,而我卻幾乎完全不認識他……我的手指不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彷彿受到了一股強烈磁場的牽引。我輕微地深吸了一口氣,被自己這種陌生、近乎莽撞的衝動嚇了一跳。

    「妳在發抖。」奧蘭多說。

    這時我才察覺到在這種氣溫下,身上穿的針織衣料似乎顯得有些單薄。我的外套在房間裡,但我不打算回去拿,因為我一刻也不想讓他從視線裡消失。

    「我還可以。」我拉了拉衣服的袖子,不怎麼在乎地說。

    但奧蘭多並沒有輕易放棄,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探了探。一股電流竄過我全身,我微微打了一顫,感覺著能量從他溫熱的手掌傳進我冰冷的手心裡。

    「還可以?」他沉穩的聲音裡透露著全然的不認同。

    「我其實沒有那麼怕冷,只是剛從城堡出來需要適應一下溫差,再走一小段路……

    但還沒說完他就已經把大衣脫下來披到我身上。

    「你──

    「妳需要。」他簡短地止住我。

    穿著他溫暖的大衣很舒服,沒過多久我的血液循環又回到了正常的狀態,雙手和身體都暖了起來。

    我們又並肩走了一小段路,一陣淡雅的芬芳忽然飄了過來。

    我順著味道的來源走過去。在不遠處,有一小片樹叢開滿了花朵。我伸出手勾起其中一株,好能把它看得更仔細一點。在路燈柔和的光線照耀下,這朵優雅的花散發出一種乾淨的淺灰藍色。

    「藍色玫瑰。」奧蘭多說。

    我注意到了一件特別的事情。它沒有刺。我仔細地觀察銜接著花朵的莖,平滑的表面真的什麼都沒有。奇妙的是,這朵花在我接近時,似乎又開得更茂盛了一點。

    「藍玫瑰是黑夜降臨後才出現的品種,因此它有『希望』和『奇蹟』的意思。」

    「我可不可以──」還沒說完奧蘭多就已經走到我身邊把花摘下來,放到我手上。

    「謝謝。」我抬起頭望著他,望進那副猜不透的墨鏡。

    再一次地,輕盈、溫暖、純淨……這些感覺回來了,而且比從前更加清晰。我決定暫時忽略心裡的困惑,好讓自己能專心地享受此時此刻。

    來到賣飲品的攤位時,我想到剛才忘了告訴他的:「事實上,我不喝咖啡,但我可以喝其它的。」

    「巧克力?」他很快地提出替代方案。

    我同意,於是奧蘭多改點兩杯熱可可,並付了六個長得像貝殼的玩意兒給小販。

    「我想我有義務要瞭解音樂王國的幣制。」我說,「因為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給了我非常詳盡的解釋:「總共有六種主要的貨幣,幣值由小到大分別是二十三個海貝等於一個洛奇珠,十九個洛奇珠等於一個蜂蜜石,十七個蜂蜜石等於一個粉晶,十三個粉晶等於一個藍水晶,七個藍水晶等於一顆珍珠。」

    「對不起,我只記得你講了一長串。」

    他再次笑起來,「妳會習慣的。很簡單,二十三、十九、十七、十三和七都是質數,剩下的妳只需要記得貨幣種類就好了。」

    我們找到位置坐下來。我認出這裡就是我從圖書館閱覽室望見的地方。我想起那天翻完歷史書之後心情有多低落,還有過去這一個禮拜的折騰。現在,奧蘭多就坐在我面前,輕鬆地和我聊著天。我偷偷捏了自己一下,這不是錯覺,也不是夢,這是真的,這麼美好的事情真的發生在我身上。

    我啜了一口巧克力,香醇的氣息馬上在嘴裡化開,伴隨著一絲曼妙的音樂,有如音符的圓舞曲一般,讓我感覺輕飄飄的,好像在雲端漫步一樣。

    「妳通常都是這個時間吃完早餐嗎?」他打趣地問。

    「今天是例外,我昨天有點失眠。」我說,並在心裡猜測他會不會知道我去過香水店。

    「你是什麼時候到的?」我接著問他。

    「比正常人的早餐時間再早一點。」他不在意地說。

    那代表他至少等了足足四個鐘頭,結果我竟然是被補償的那一個人。

    「只有幾個小時而已。我在城堡附近晃了一圈,時間很快就過了。」他說話的同時,我感覺到同樣的音樂像微風般輕盈地拂來,柔和地安撫我的情緒。

    我沉浸到這股氛圍裡。想在音樂的作用下維持理性思考的能力並不是個簡單的任務。我藉著路燈投射下來的光芒望著他。此刻,那副墨鏡在他俊美的臉龐上顯得過分地多餘。

    我勉強克制住伸出手去拔下墨鏡的衝動,逼著自己把注意力轉回談話上。

    「你把頭髮剪短的樣子很好看。」

    「妳喜歡?」是我的錯覺嗎?他的語氣裡好像帶著些微的驚訝,似乎沒料到有人會這麼說。這種讚美的話他應該早就聽過無數遍了,而且暫時不論髮型,我想像不出來他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哪時候的模樣是沒人喜歡的。

    我極力讓自己的思考能力維持在一個水平之上,並試著理性地作出評論:「這樣比較有精神,而且也更……年輕。」

    「謝謝妳。能在一千多歲的年紀聽見這段話實在意義非凡。」他有禮貌地說。

    這時我才想到,對他而言,「年輕」這個字眼可能不是什麼值得引以為榮的事情。

    「對不起,我無意說出那樣的形容詞,我只是──

    「不,收回妳的道歉。我是真心的,很高興聽見有人這麼說。」

    我凝視著那副墨鏡,然後再度低下頭,品嚐了一口巧克力,感覺那濃郁的滋味如同絲絨般,緩緩蔓延到心裡面。

    我很好奇一件事,但卻不知道要從何問起,也不確定該不該問。

    「那是在你幾歲的時候發生的?」幾乎是話一出口我就覺得這個問題過於莽撞。我應該去問蘇菲或安迪的,像這樣的事情一定隨便找個人都能問出答案。

    「你不一定要回答。」我連忙補上一句。

    「二十三歲。」出人意料之外地,他回答得迅速、坦率,而且坦誠。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但沒有繼續問下去。

    喝完巧克力後,我們並肩在草地旁散步。突然間我靈光一現,或許他知道某些關於一千年前的事情。

    「有件事困擾了我很久。」我說,「最近去了圖書館一趟,發現音樂王國的歷史裡並沒有記載到我。那就好像我不曾存在過一樣。」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仍然是個陌生人,但跟他談論這件事卻顯得很自然。

    奧蘭多聽完後沒有馬上回答。

    於是我繼續:「城堡裡有個展覽廳放了許多肖像畫,畫的都是當年逃出去的人。其中有一幅是──

    「我看過那幅畫。」他很快地說,立刻明白了我要說的是什麼,「那些是音樂王國相當著名的作品,它們之前都被擺在一間博物館裡。」

    沉靜了好一會兒後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很抱歉,我也不清楚為什麼。但妳絕對沒有被遺忘,那可能只是一場誤會。一千年前的情況很混亂,或許歷史才因此無意間遺漏了妳。」

    我抬頭望著他。我喜歡這樣的距離,近得我彷彿能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看見他那藏在鏡片背後的雙眼。

    此時,似乎有些音樂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清甜的音符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的心怦怦跳著,腦袋裡一片空白,這陣音樂讓我完全不知所措。

    「如果我沒記錯,關於我的名字,我還欠妳一個解釋。」他輕聲說。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點頭。自從回到音樂王國之後,我頭一次慶幸能身處黑夜之中,這樣臉紅時看起來才不會太明顯。

    他似乎被我的反應逗笑了,但沒說什麼。我一邊和他沿著步道繼續前進,一邊聽他說自己的故事。

    「事情發生的一百多年後,我著手開始經營這間香水店,想分散自己對黑夜的注意力,也順便轉換一下心情。那時候,我幫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但我和這個名字的關係一直都很疏遠,當人們稱我歐文時,我總覺得他們是在叫一個代號,而不是在叫我。至於奧蘭多,那才是我最初的名字。」

    「所以九百多年來,大家都是用一個連你自己也不習慣的名字來稱呼你?」我有些不解地問,「你中途有想過要換回原本的名字嗎?」

    「想過無數次。但這個名字背負了太多太沉重的過去。」他平靜地告訴我,「曾經稱我為奧蘭多的人都已經離開很久了──那些唯一和我來自同一個時代的人,指導過我的老師和朋友們。」

    但我立即看見了一個明顯的問題:為什麼我可以?

    「而妳,療癒了過去的傷痛。」他說,好像在回應我的想法。

    「你聽得見我?」我實在忍不住了。

    「什麼?」他的語氣聽起來很驚訝。

    「你聽得見我的想法嗎?我是指,你會讀心術?因為剛才我才正要問那個問題,你就先回答了。」

    遲疑了片刻後,奧蘭多縱聲大笑,「當然不可能,我沒有那種特異功能。」

    我鬆了一口氣。沒有也好,讀心術只會讓事情變得太複雜。

    「那我為什麼會療癒過去的傷痛?」

    「妳不瞭解自己的影響力。妳帶給了這個國度無盡的力量。」

    「但那真的完全毫無邏輯可言,我又不是『希望』。」

    此時,四周的音樂聲稍微淡了下來。

    「即使不是,也仍然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他簡單地說。

    這我倒是沒想過。他的意思是我繼承了某些「希望」的特質?這個理論聽起來還滿有道理的。也或許當人們看見我時,他們想像自己看見了克萊西亞,因此產生了「希望」依然存在的錯覺。

    不知不覺中,我們慢慢繞回了城堡的大門。

    「謝謝你幫我把圍巾拿回來。」

    「不客氣。」他彬彬有禮地說。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沒準備好要讓他走,但卻想不出一個要他留下來的好理由。一股不可理喻的絕望在我心底蔓延開來。他不會再出現了,因為我沒有第二條圍巾可以讓他拿回來。

    奧蘭多和我道別,然後走向落地窗。

    別離開。我幾乎就要衝口而出,但在最後一刻還是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然而出乎意料地,在距離窗戶玻璃只剩兩步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來,並折返回我身邊。

    「妳要我明天再來嗎?」

    關於讀心術的否認,我想我得考慮要不要相信他。

    「我明天有空。」我迫不及待地說。

    「約在正常的早餐時間?」

    「就這麼說定了。」

    奧蘭多消失在玻璃裡後,我踩著階梯進城堡,整顆心都在高聲歡呼。

    我在通往住宿區的玻璃前一眼瞥見丹尼爾,他正靠著牆壁坐在地板上。我反射性地想躲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嘿,妳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瞄了我手上的藍玫瑰一眼。

    我滿懷防備地注視著他,「如果你是來警告我的,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不必浪費時間。」

    「我不是。剛好相反,我是來道歉的。」他露出一個像是苦笑的表情,「這次是真的。」

    我等著。

    「我承認之前那些話說得太過頭了,請原諒我的急躁。我絕對不是有意要質疑妳。」

    「所以我沒有受到迷惑了?」

    「沒有。妳完全正常。」

    我消化著這句話,一陣子之後才問:「為什麼?」

    「只是突然想通。」

    我在他旁邊坐下來,「珍的家好玩嗎?」

    「喬安把家裡布置得很漂亮,她和保羅人也都很好。」

    「你的眼睛是不是……會變顏色?」我發現今天丹尼爾的眼睛是墨綠色的。

    「那是我的特殊專長之一。」

    「喔。」

    總是瀰漫在空中的微小旋律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我們這兩個沒有繆思的人坐在原地,四周安靜得不能再安靜。

    「我會建議妳不要放太多感情進去。」丹尼爾的眼睛盯著前方的牆壁,「因為他是屬於另一個時空的人。」

    說完他就站起來,慢慢走出我的視線。

   

    另一個時空?

    那又怎樣?

 

    我回到房間,寫下這幾個字。然後我熄了燈,抱著日記本躺在床上。

    就算今天丹尼爾道歉了,事情依然沒變,他依舊給了我同樣的警告:離奧蘭多遠一點。

    或許因為天生的特殊能力,還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使得奧蘭多被貼上危險人物的標籤。但那都是過去式了。人會改變。況且,誰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至少對我而言,從這兩次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我並沒有感覺到他的危險。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在香水店初遇他的那天,那對藍色雙眼所透露出的,不僅僅是令人驚歎的美,還有一種絕無僅有的真誠,和共鳴。就是那樣的共鳴,讓我對他無法忘懷。

    然而,有一種困惑,一種迷惘,依然懸在空中。為什麼?這種矛盾讓人怎樣也弄不清楚。有一種沒來由的感覺正在心底滋長。我閉起眼,在一片靜謐中嘗試著釐清自己的感受。暗夜中,我面對著無邊無際的未來,似乎沒有什麼是我能抓住的。那是一種面對未知的渴望,也是一種面對未知的空虛,然後這些未知逐漸凝結成了一種真實、幾乎觸摸得到的感受。

    是害怕。

    我明白了,原來我害怕。

    我將日記本滑進枕頭底下,然後側起身體,用兩隻手臂環抱住自己。我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努力想要握住一點什麼。

    是的,我害怕,但是我的心卻好想信任他。

    今天晚上,我做夢了。好幾天以來,我第一次夢見一樣的地方。

    眼前的景象似乎出現了略微的變化,朦朧的月光從更多扇窗戶映照進來。我走到之前停留過的位置,在那張圓形的小桌子上,一模一樣的日記本不見了。我在這個空間遊盪來,遊盪去,無法辨別周圍漆黑的模糊地帶,但憑著直覺我知道沒人藏在裡面。沒有藍眼睛。這次我是一個人,這是一個完全屬於我的空間。

    這究竟是哪裡?是我認識的地方嗎?然而我的回憶裡並沒有它的蹤跡。

    忽然間,音樂聲傳進我耳裡,非常清晰的音樂。輕盈、溫暖、純淨……就像我第一次做夢時聽見的。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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