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一千年

    我早該知道的,這種永無止盡的夜晚不可能習慣得了。夜晚有多深多長,一個人對陽光的盼望就有多深多長。

    窗外,漆黑的天空看不見明天,看不見未來,能看見的只有日復一日的停滯。經歷了這些日子之後,我對那些沒有走向滅亡之路的人逐漸升起了一股崇敬之心,他們究竟是從哪裡找到生存下去的力量?

    我已經慢慢能體會憂鬱症這種東西,它是無形的,它是一種慢性病,啃食著一個人所有的好心情。它是看不見的敵人,它是一頭住在心裡面的野獸,而那正是令人恐懼的地方。我不知道當它找上門時,我該逃向哪裡,該如何抵抗和防禦。對我而言,這僅僅是個開始而已。究竟要如何才能像其他人一樣,熬過十年、二十年……繼續撐過接下來的日子?

    如果一點點的音樂遺跡就能對人造成影響,這裡的每一個人逐日累積下來的負面情緒一定像黑洞一樣。因此,克萊西亞所遺留下來的力量想必很強大,強大到足以支撐這個無底的黑洞。

    自從回來之後,母親和我之間的距離彷彿變遙遠了。在沉默的世界,我們的差距是十八年,但在這裡,是一千零二十五年。

    我拉上窗簾,將惱人的夜空關在外面。

    此刻,畫裡的景象仍然在我腦海中清晰地播放著。

    我的夢,在音樂王國沉睡很久了。很久指的是多久?一千年嗎?那座小屋,一直在等著我,它是埋藏在繆思深處的夢,它是我追尋的那個答案。但速度太快了。沒想到我在還沒聽見繆思前就先找到夢了。

    我最想不通的是那幅八世紀前的畫。當奧蘭多在音樂王國,我在沉默的世界,他就先預見了我的夢。他是怎麼辦到的?我們之間的連結來自於什麼?為什麼是我?在一切的一切之後,我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上。

    這個人讓我感覺太熟悉了,那種前所未有的共鳴,那種心有靈犀,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然而在某些方面,他卻又是個徹底的陌生人。

    今天的玻璃小屋和昨天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的進展。窗外的景色朦朧,穿透玻璃的月光寧靜地映照在鋼琴的輪廓上。

    我沉浸在他的音樂裡,聽著旋律再度娓娓道來這個沒有文字的故事。如此抽象,卻又如此真實。走過了時間的試煉,它證明了自己的能耐,無論前方的路途有多麼漫長、多麼遙遠,旅程都會繼續下去。當穿越時空的兩個靈魂追尋彼此的時候,什麼都無法讓他們停下腳步。

  我醒了,這一覺睡得很淺,也很短暫。

    我爬下床走出房間。像昨天一樣,走廊上的燈都還亮著。我來回望著一整排數不清的房間,覺得這棟房子幾乎像座小型城堡,搞不好哪天我會在這裡迷路也說不定。

    這兩天奧蘭多都是送我到房門口,並且在我關上門之後才離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睡在哪一間。從外觀根本猜不出來。或許他是睡在一樓?還是他習慣睡沙發,所以昨天早上我才會在沙發上看見他?但總而言之,現在這不是重點。

    我放輕腳步,一級一級走下階梯,盡量不弄出聲音來。還好,客廳裡沒有人。我憑著印象找到那間畫室,所有畫作都依舊靜靜地待在原地。森林、夢、海洋、曙光……我繞了一圈,將它們都再欣賞了一遍。

    當我轉過身準備要出去時,某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和其他作品比起來,那幅畫作擺放的位置似乎不太一樣。它就掛在壁爐上方的牆壁中央,獨自享用了那面牆的空間,左右兩側和上方的牆壁都空著,沒有再掛其他作品。除此之外,它的畫框有著古典雅緻的雕刻紋路,似乎也特別經過了精心挑選

    那是一線曙光,位於一片遼闊的草原中央。站在曙光底下的是個女孩,有著一頭黑色的長髮。但從背影我看不出那是誰。

    我走近這幅之前遺漏的畫,一陣情緒傳進我心裡,帶點哀傷、失落,近乎悲不自勝。然而同時也帶著一點很微妙的什麼,我說不太上來。

    是克萊西亞嗎?或者只是一個不特定的人?這幅畫又具有什麼樣不同凡響的意義?

    我離開畫室,輕聲將門關好,然後從距離最近的房間開始逐一找起。隔壁房間放滿了各種樂器──鋼琴、小提琴、大提琴、豎琴、長笛、各式各樣的吉他,還有許多我認不出來的種類。下一間像個藝術品展示廳。再下一間堆滿了大小、造型不一的瓶瓶罐罐,我猜或許是香水。再下一間,是上鎖的。

    這麼做涉及隱私的問題,很有可能會惹惱奧蘭多,或是造成其他無法預期的後果,但此刻我實在管不了那麼多。我的逐日累積起來的問題、好奇和困惑已經來到了極限,而我需要一個答案,今晚就要。我跑到對面那排去,終於,燈一開,我找到了。

    這是一間寬敞的雙層書房,空氣裡充滿了一股陳舊的木頭味。他的藏書還真不是普通的豐厚,簡直就像個小型圖書館。該從哪裡開始?我迅速晃過歷史區、地理區、天文區、文學區、旅行區……再略過一些用稀有奇特文字寫成的書,有些書不用翻就知道可以直接跳過。

    接著我爬上一小截樓梯,來到書房的第二層。一股異樣的感覺緩緩浮上心頭。原來我不必費心尋找,只要跟著音樂就好了。就在那裡,成排成列的日記本,來自千年歲月的積累。

    我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不覺被一股神聖莊嚴的氣氛給包圍。眼前的書櫃就如同這間書房一樣,是開放式的,沒有上鎖。書本整齊地擺滿了書架,看不出來有任何一本書被刻意隱藏起來的跡象。他是真的一點也沒有要防範我的意思,還是不小心忘記了?他信任我嗎?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理由是什麼?他以為那天我只是隨口開個玩笑,還是他一點也不在意我是否會真的跑來讀他的日記?

    今晚的風很大,吹打著窗戶,發出喀拉喀啦的聲音。

    隨著我走得越近,那股好奇心就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究竟瞞著我什麼?為什麼我會選擇相信他?或者是說,為什麼他會這麼輕易就贏得我的信任?我並不想要質疑太多,但現在,站在觸手可及的答案面前,我突然間變得清醒,甚至有點緊張。還有另一種可能是,或許答案沒有寫在日記裡。可是那也要等我讀了之後才會知道。

    我抽出其中一本,拍去上頭薄薄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翻開上了年紀的封面。這種紙的材質一定是特別堅韌才沒有在我的觸碰下整個脆光。

    日記本上的字跡有些潦草,書寫的時間是七百多年前。我的視線停留在那個悠久的日期上,那一小排字彷彿有著什麼魔力,緊緊地扣住我的心。我佇立在原地,無法動彈。一股引力正將我旋進歷史的巨流河,流向一座堡壘,流向那座戒備森嚴的高牆。

    是什麼,令人震懾?又是什麼,令人歎息?有些事情太奇妙,太神祕,只有靈魂才明白。

    許久之後,我終於又繼續往下移動。

    異常深刻的情感,駕馭著音樂,從斑駁的紙上綻放開來,在四周激起了一陣強烈的氣流。我把被吹到眼前的髮絲撥開,讓自己靜下來,專注地去感受那一排又一排的文字。剎那間,我穿越了時空,回到歷史的那個當下,在那些或許早已沉澱的時刻裡,在那個我從未聽聞過音樂王國的時代,有顆虛弱、殘破不堪的心正在無聲地呼喊……

 

 

    闔上眼後的世界,只有黑暗。

    醒來後的世界,也只有黑暗。

    陽光的記憶,非常遙遠,遙遠得像個傳奇。

    我縱容自己享受這種和世界徹底的脫節。

    這是哪個時空?

    哪一度空間?

    我仍然活著嗎?

    明天還會再醒過來嗎?

    生命,是否曾經存在過?

 

    在這片樹林裡多久了?

    沒有人知道。

    如果,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總有一天,也許就會走到盡頭……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此刻。一無所有。

    遺忘成為了唯一的解脫,這是一場看不見終點的漂泊。

    迷失在這廣大無垠的黑暗裡,尋找著方向,尋找著希望的方向……

 

    靈魂,還在嗎?

    什麼都感覺不到……

    漫無目的……遊走在這片燃燒殆盡的荒漠。

    流沙將我捲進去,我幾乎無法呼吸,但我必須……

    上一次清醒是什麼時候?

    這是生命中的哪一年?

 

    每多讀一個字,心頭就再次擰一下。我繼續往後讀下去,字字句句讓痛苦不斷加劇。我整顆心揪在一起,幾乎分不清楚這些折磨究竟是屬於誰。

 

    沒有感覺。沒有感覺。再也感覺不到任何事情。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折磨,只有空蕪。

    沉睡。墜落。枯萎。空洞。

    等待。等待。等待。日復一日的黑暗。

    一場活生生的噩夢,無處可逃。

 

    滴答,滴答。兩點十五分。凌晨或是下午?有什麼差別?

    同樣的黑夜,同樣的命運,同樣的悲慟。

 

    我是誰?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醒了嗎?我發瘋了嗎?我是否仍然保有理智?

 

    爆炸之後的黑洞,是我存在的空間,沒有時間,沒有方向。

    人們說的對,我是個異類,始終等不到老去的那一天。

    但願我能消失蹤跡,從此不必日日夜夜憎恨世界、憎恨自己。

 

    這頁的紙張有幾圈被水浸過的痕跡。音樂聲清晰地從字裡行間傳出,消沉而陰鬱。我的手滑過老舊的頁面,文字瞬間一躍而起,眼前閃過的一連串畫面將我帶回當下的那一刻……崩潰、掙扎、絕望……洶湧如浪潮般穿越時空排山倒海而來。

 

    等待,等待,等待,無止盡的等待。

    三百年了。還走得下去嗎?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自己自由,想妳的自由。

   

    從最初的那一刻開始,每一天,我都能清楚地聽見妳,彷彿妳就在眼前。

    音樂一直在沉睡,但我依然能嗅到生命的氣息。

    但我看不見妳,找不到妳。

    妳究竟在哪裡?妳還存在嗎?

    我們真的見過嗎?或者一切只是場幻覺?只是一場經過完美策畫的玩笑?

 

    我試著撿起散落一地的碎片,但卻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心。

    迷途。遺忘。脆弱。

    我渴望能走到生命的邊緣,然而諷刺的是,我永遠也到不了。

 

    艾薇拜倫,

    如果妳,只是一場夢,

    別讓我醒來。

    我願意永遠活在夢裡。

   

    「現在妳知道了。」

    我猛然一轉身,他就站在階梯底端。

    「對不起,我……

    「別道歉。」他開始緩緩拾級而上,步伐自在而從容。他一路移動到我面前,在距離我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他將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妳以為在一千年之後,我還會在意這種瑣碎的小事嗎?」

    「你真的……

    「是真的。我已經找尋妳很久了。這一千年來,我一直在等待妳。」他將日記本輕輕從我手中抽離,放回書架上。

    我伸出手,努力試著不要讓自己抖得太厲害。我再次觸碰到了鏡框,然後慢慢地,那副墨鏡被向上提起。這一次,他沒有阻止我,而他的眼睛,也沒有閉上。

    那對湛藍色的雙眼凝視著我,沒有文字能形容它們有多完美,或是有多迷人。那一剎那,我彷彿從那清澈的藍色調裡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海洋。音樂如泉湧般傾瀉而出,輕盈、溫暖、純淨,伴隨著一種全新的熱切和奔放。

    喀一聲,眼鏡掉到地上。奧蘭多將我擁入懷裡,他的唇充滿力量地印上我的。強勁的力道讓我們兩個一起撞上書櫃。窗戶玻璃破裂的聲音傳來,強風灌進屋子裡,吹打著肌膚,吹亂了髮絲。我身上只穿著睡衣,但卻感覺不到寒冷的氣流。整個世界好像消失了。音樂在我的血液裡瘋狂地奔馳,將那股熱情的暖流帶進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裡。

    那是一個又深又長的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吻逐漸從炙熱轉為溫柔,最後,他讓自己停了下來。

    「妳有撞到哪裡嗎?」

    「沒有。」我氣息不穩地說。他的雙臂從背後緊緊地環著我,我反而比較擔心他的手有沒有受傷,「你呢?」

    「還好。」他同樣呼吸急促地說,「實際上,除了妳之外,剛才我什麼也沒感覺到。」

    我瞄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看來你的窗戶需要換一塊新的玻璃。」

    「抱歉。」他有些愧疚地笑了,聲音裡夾雜著罪惡感,好像沒預期到自己會有那樣的舉動,「請原諒我的唐突、莽撞和無禮。」

    我也露出笑容,「你以為在一千年之後,你還應該在意這種小事嗎?」我望著奧蘭多,這對藍色的雙眸是如此令人感到熟悉。

    他的確是真心的感到抱歉,但我仍能從那對眼裡讀出喜悅、滿足,和某種非常溫暖的神情。我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他橫越了永恆,像溪流般潺潺不息的感情。

    「剛才很棒,我很喜歡。」我悄聲說出自己的感覺,要他放心。這是一股來自內心深處,全新又陌生的感受,有點古怪,有點奇妙,同時又美好得令人吃驚。

    「一千年?」我睜大眼睛重複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那對迷人的雙眸回望著我,「我沒有一天後悔,艾薇。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很值得。」他低語著,並非常專注地凝視我,專注得好像他再也見不到我了一樣。

    一陣灼熱感竄上我的雙頰,他從未在沒有鏡片阻礙的情況下,親自用眼睛這樣注視過我。無數音符,乘載了無止盡的感情,從藍色之窗泉湧而出,讓我一時有些無力招架。我轉開頭,看來我得花點時間習慣他的音樂。

    奧蘭多低下頭,用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重新搜尋到我的視線,再次讓那美麗的藍色雙眸和我對焦。這一次,在濃厚的情緒音樂之外,我辨別出了他的繆思。

    自由的滋味,自由的旋律,讓靈魂飛起來了,在沙灘上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中翱翔。

    「我等這一刻好久了。」他面帶微笑,聲音裡充滿了欣慰,和輕微的驚歎,「這對我來說就像個奇蹟。」

    「但願我能分擔一點你曾經承受過的。」

    「不,別這麼想。但願妳永遠都不必承受像那樣的事情,那會讓我崩潰的。」

    「我真不敢相信,你有滿滿一整櫃的日記。」

    「我不得不這麼作,那些累積在心裡面的情緒太強烈,必須找到出口,否則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發瘋。我也會把過多的情緒存放在玻璃罐裡。有很長一陣子,我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玻璃罐。」

    剛才我經過的其中一間房間擺滿了瓶瓶罐罐,或許裡面裝的就是這些玻璃罐。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你是怎麼在那麼久以前就知道……我的存在?你能聽見我?」

    奧蘭多拉著我走下階梯,底下放了一只大沙發,看起來很適合窩在上面,舒服地讀幾本書。我們坐到沙發上,然後他告訴了我這個發生在十世紀前的故事。

    「我想這應該從我出生時就開始了。除了自己的繆思之外,我的腦海裡一直有著第二個旋律。醫生將這個現象診斷為一種罕見的『疾病』,並將它命名為『雙重繆思』。沒有人知道雙重繆思的成因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另一個繆思源自哪裡。於是,人生的前二十三年,我就在困惑與不解中度過。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妳,以及妳母親。」

    「克萊西亞也在?」

    奧蘭多點點頭,「她是位非常美麗的女人。那時候,我看見了她懷裡的嬰兒,才終於瞭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我聽見的,是妳的繆思。」

    「你能聽見我的繆思?」

    「從那個還有陽光的時代開始,有記憶以來的每一天,我都能夠聽見。妳非常特別。」他說,蔚藍的眼裡亮起一種奇妙的光芒,我彷彿能看見他的記憶正穿梭到遙遠的過去,回到最初的那一刻,「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音樂。」

    「你可以表現給我看嗎?我是指……我能不能從你這裡聽到我自己?」

    不知道是我太敏感,還是他的臉上真的閃過一絲焦慮,但眨眼間就消失了。「我不確定能不能,不過妳可以試試看。」

    我望進他眼裡,集中注意力去感受。一會兒後,我搖搖頭,「聽不太到。」

    不知怎地,聽見我這麼說之後,他似乎輕鬆了許多。「再多給它一點時間。」

    「它花的時間比所有人都還要久。」我忍不住抱怨。

    「艾薇,妳的繆思,就在妳的夢裡。雖然我無法預期要多久,但至少妳已經開始做夢了。」

    「你聽見的是完整的旋律嗎?」

    「完整,而且清晰。」

    「好吧。」我試著藏起失望的感覺,但不是很成功。

    他笑了,湛藍的雙眼流露出清新柔和的旋律。「放輕鬆。妳擔心太多了。」

    我聳了聳肩,「每天聽見另一個人的繆思會不會很吵?」

    「那和平常用耳朵聽見音樂不一樣,那是一種深層的感應,像河流一樣,流淌在心底。」

    「可是如果我的繆思在沉睡,你怎麼還有辦法聽得見?」

    「那就像當妳睡著之後,我還是能聽見妳的心跳聲一樣。」他摟著我的腰,甜美的氣息隨著音樂旋律撲鼻而來,「音樂在沉睡,但我還是能感應到它的生命。」

    我想,我總算能瞭解為什麼人們會受到他迷惑。難怪當初大家會這麼擔心。從這麼近的距離,我能清楚感受到有一種特別的能量不斷從他身上釋放出來,我不知道能量源自哪裡,或許是他的繆思,也或許和令人窒息的能力有關,但總之,那是他與生俱來的魅力。我不確定那會對別人造成什麼程度的影響,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那樣的魅力就叫做「迷惑」。但對我而言,這並非迷惑,而是一種和諧的共鳴,讓人覺得舒服而且自在。

    「可以容許我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嗎?」奧蘭多用充滿紳士風度的語氣問。

    「請說。」我也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他。

    「為了補償剛才的魯莽,請問我有這份榮幸給妳一個不那麼冒昧的吻嗎?」

    「補償?讓我想想,我可能需要考慮一下……嗯,或許我是真的需要一點補償。」

    他將我的頭髮放到背後,面帶著微笑,眼裡溢滿了說不盡的故事,然後將我們兩人的距離再次歸零。

    他的唇非常溫柔地貼上我的。這和剛才毫無準備的情況截然不同。我閉上眼,全心享受這個美好的感覺。這是一個純淨、柔軟、令人舒服的吻,夾雜了一種極端複雜的情緒,來自長久的等待,或許還來自別的什麼,我無從猜測。他那謎樣的人生就像漩渦一般深邃而難以理解。

    過了一會兒,他退開來,打量著我,眼裡帶著眷戀,也帶著一點疑問,「這個妳喜歡嗎?」

    「喜歡。」我用手撫摸著他柔亮鬈曲的頭髮,「我一直以為這輩子注定要在外面的世界獨自一人終老。沒想到此時此刻,我在這裡,和你在一起。」

    奧蘭多輕輕地捧著我的臉,又給了我一個吻。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們打算一整天都這樣嗎?」

    「說真的,我不介意。這樣花掉一整天一點也不浪費。」他一派悠閒地說,「或者,我們也可以去聽場音樂會,如果妳想的話。」

    「在哪裡?」

    「一個遙遠,但能夠馬上到達的地方。」

    我差點忘了玻璃旅行有多方便。

    「可是現在時間不會太早了嗎?」

    「那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音樂會,隨時都有人在表演。」

    「那我們走吧。」

    他從地上撿起墨鏡,放進口袋裡。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戴墨鏡的習慣?」

    「一直都有。從前只是偶而戴一下,」他避開了我的視線,眼裡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點,「五百多年前讓人窒息之後,我養成了只要出門就戴墨鏡的習慣。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又開始拿下墨鏡。戴著它,繆思的活動範圍會被限制住,無法傳遞到外界,不過,優點是,平常和人往來時,它幫我省去了很多不方便。」

    「我聽說你最近……

    「對。因為一方面,我擔心妳有可能會從我這邊聽見自己的繆思。」

    「為什麼?」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妳的繆思……太特別了。妳才是它的主人,由主人來探索繆思或許才是比較好的途徑。」

    「喔。」我想了一下,接著又問:「另一方面是什麼?」雖然我大概猜得出來。

    「我擔心我的能力會影響到妳。」

    「你不會傷到我的。」

    「沒有人能保證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但那種事情永遠也不能發生。」他將我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裡,「我們出發吧。」

    離開落地窗之後,我的雙腳踏到一片柔軟的草地上。

    我回過頭,「這是怎麼……

    「這裡算是個熱門景點,所以他們特別設置了一面玻璃牆,方便大家旅行。」

    一陣悠揚的音樂聲飄送過來,那是鋼琴的聲音。我邁開步伐加快腳步,迫不及待想找到音樂的來源。

    在那一頭,我看見了一個大面積的圓形舞台。一位將金色鬈髮紮成馬尾的女孩正坐在鋼琴前彈奏音樂。輕盈的旋律夾帶著淡淡的哀傷,乘著氣流在空中不斷盤旋繚繞著。聆聽的人們隨著音樂的節奏和速度,左右擺動著身體,遠看就像一波波搖曳的海浪。

    舞台下,有的人坐在草坪上,有的人坐在自備的椅子上。各種樣式、形狀、大小、風格不拘的椅子,呈圓弧形一圈又一圈往外圍環繞出去,蔚為奇觀。我注意到還有不少人躺在墊子上,在音樂聲中睡著了。

    「沒想到這個時間也有這樣的人潮。」我們在離舞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

    「人潮從來沒散去過,有人離開,就會有人遞補上來。」奧蘭多說,「這裡的音樂從不停歇,無論何時,人們都能來尋求心靈上的平靜。」

    「這可以坐嗎?」我望著一張有著靠背的空長椅,不確定地問。

    他點點頭,「有些椅子已經留在這邊很久了。」

    我注意到圓形舞台後方有個像伸展台一樣的設計,一路延伸到後面的森林裡。此時有一位表演者正漫步移動到舞台的中央,她淺褐色的長直髮從肩膀垂下來,一邊的耳朵上方別了一朵薄荷綠色的山茶花。當她開口時,那充滿磁性的嗓音散發出一股空靈的美感,乾淨、脫俗,令人感到舒適、放鬆。夜空下,她的聲音像一道星光,微小,卻蘊涵著深沉的力量。

    一個接著一個,更多的人上前而來,帶著他們的樂器,或是他們獨一無二的嗓音,為這片近乎永恆的黑暗增添了一絲溫度。

    這並不是那種規定嚴格、禁止交談的嚴肅音樂會。台下有不少人不斷在低聲互相聊天、分享小點心。沒有人介意。

    我漸漸瞭解到,人們享受的不僅僅是音樂而已,還有這個氛圍。他們享受的是這種在一起的感覺。在同一個黑暗的天空下,他們經歷了同一個過去、同樣的災難、同一種痛苦。悲劇造就了那份人與人之間無可取代的緊密連結。

    現在,儘管只停留了如此短暫的時間,我也已經成為了這個氛圍的一部分。未來,我會繼續走下去,無論要走多久,無論這樣的夜晚有多漫長。我緊緊握著奧蘭多的手,這段路途。

    某個聲音從森林深處隱現。一開始,我以為那是一個獨唱,但隨著第二個聲音的加入,它擴展成為一種協調的二重奏,接著更多的聲音將它延伸為一個高低有致的合唱。

    一小群穿著黑色長袍的人以緩慢的步伐現身,他們手上拿著火炬,火光沉靜地映照在他們莊嚴肅穆的臉上。

    「他們是誰?」我用氣音問,深怕只要稍微提高一點音量就會驚動到這股嚴肅的氛圍。

    「維斯塔人。他們是極為出色的音樂家,終年住在森林的深處,偶爾會在這一帶出沒。」

    沉重的旋律,訴說著一個遙遠、哀傷的故事。曾經有多少心靈,來了,又走了,終身被禁錮在這永不止息的夜晚裡。在那些黑暗、脆弱的時刻,無數人渴望著歷史能被重寫,但無論他們做什麼,或是願意付出多少,那場災難永遠也沒有人改變得了。於是,一千年過後,這片音樂的國土始終活在同樣的陰影裡,哀悼著同一個無法扭轉的過去。

    人們始終懷著希望,卻永遠也等不到曙光。

    音樂結束了,黑衣人轉身,踏著步伐離開舞台,長袍在他們腳邊微微飄動著。沒過多久,他們便消失在漆黑的森林裡。

    兩位各拿著小提琴的小女孩和小男孩接著走出來,演奏了幾首雙重奏。在場的人都靜了下來,沉浸在悠揚的琴聲裡,品嚐著那沉沉的憂傷和哀愁。

    無意間,我從眼角瞥見維斯塔人再度從樹林裡現身。他們不斷向前走,黑色的長袍在身後隨風飛揚。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他們要穿越草坪,往另一端的那片森林移動。

    但忽然間,方向改變了。他們轉了個一個彎。我能清楚地看見領頭的那位維斯塔人臉上夾雜著疑惑和訝異的神情。然後,我明白他們要往哪裡去了。

    奧蘭多的動作非常迅速,眨眼間,他已經站起身來,擋在我面前。

    「你們要做什麼?」

    維斯塔人瞇起眼,似乎在衡量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

    「冷靜一點,凱米爾,我們只是想看看她。」

    「為什麼?」

    「我剛才解釋過了。我們只是想親眼看看她。」對方努力維持著禮貌的語氣。

    「我看不出來有這個必要。」

    領頭臉上的神情閃過一絲極為明顯的不悅,「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她不是你的,她是整個音樂王國的寄託。」

    這句話似乎讓奧蘭多動搖了,「如果你敢碰她一下……

    「我們不會傷害她的。」

    奧蘭多猶豫著,然後轉過頭來問我:「妳願意嗎?」

    「沒有關係。」我露出要他放心的表情。

    「別擔心,我就在這裡。」當我起身時,他輕聲附在我耳邊說。

    這位維斯塔人用那雙憂鬱、陰暗又沉寂的眼睛凝望著我,眉心緊緊地皺成了一條線。

    「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特別。」一會兒後,他用近乎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接著他將黑色的長袍帽拉下來,在我面前低下頭,「艾薇拜倫,非常榮幸見到妳。我的名字是海曼。」

    在海曼之後,所有在場的維斯塔人都默默地一個接著一個走上前來,莊重地低下頭對我行禮。

    臨走前,海曼告訴奧蘭多:「我們或許是可悲的民族,但我們從來沒有傷害過族群以外的人。倒是你,薩法藍,我建議你最好謹慎一點。不管你玩的是什麼把戲,不要讓她成為另一名犧牲者。」話一說完,海曼轉身比了一個手勢,所有維斯塔人便跟著他一同快速離開。

    大部分的觀眾都沒有注意到這段小插曲,仍舊不受打擾地繼續欣賞舞台上的音樂。少數幾個人不小心見證了剛才那一幕,此時都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我在一位小女孩拿來的筆記本上簽了名,並對其他人眨眨眼,示意他們下一場表演就要開始了。

    「告訴我多一點關於他們的故事。」等維斯塔人黑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後我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黑暗又危險的一群。他們曾經互相殘殺了好幾個世紀,直到今天這個族群已經來到了瀕臨滅絕的處境。」

    「他們感覺起來還算友善。」至少海曼不太像個壞人。

    「那只是現在看到的樣子。當人處於極度絕望的邊緣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當黑夜把人逼到絕境時,殺戮如果是唯一的結局,這個國度怎麼還能夠走到今天?「他們一定有什麼和大家不一樣的地方,我指的是,不然其他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們不願意相信多數人所相信的。在最深沉的夜晚,他們選擇了封閉自己的心靈。」

    「相信什麼?」

    「克萊西亞的力量以某種方式流傳了下來。」

    「這有可能嗎?」

    「或許吧。」

    「那你相信嗎?」

    「在那些漫長的日子裡我只相信一件事情。」他用那對漂亮的藍眼睛望著我,「妳。艾薇,妳一直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睡前,我依偎在奧蘭多懷裡,舒服地沉浸在他自由的音樂當中,輕盈、溫暖、純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

    「奧蘭多,」我想到一件事,「你在日記裡提到了我的名字。」

    他知道我問的是什麼,「妳母親告訴我的。」

    「她也知道這件事?」

    「我向她解釋了這個狀況,希望她會願意讓我好好看一看妳。」

    「她有答應嗎?」

    「她答應了,而且將妳交給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活著。」

    這種感覺真奇怪,對奧蘭多而言,他已經認識了我十個世紀,而我卻幾個禮拜前才得知他的存在。

    「後來你還有再見到我母親嗎?」就我的認知而言,我應該是在出生後沒多久就離開了音樂王國。

    「沒有再找到機會。」

    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後來,克萊西亞被劫持了,劫持她的那個人叫米曲古。我雖然寧願自己忘了他,但這個名字,恐怕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接著,死亡之歌爆發,奪走了我唯一的母親。

    我把這些過去推開,試著想一些比較快樂的事情。

    「你記得香水店的那一天嗎?」那是回到音樂王國後,我們的初次相遇。在那個轉捩點上,奧蘭多推倒了每一張骨牌,改寫了每一個篇章。

    「永遠也不會忘記。」

    「從那天開始,我的人生就不再相同了。」而一切僅僅只來自那一秒的視線接觸。

    「妳怎麼會知道我在那裡?除了工作人員之外,很少有人會走到那裡去。」

    「我不知道。就只是跟著直覺。」

    「看來妳的直覺讓妳碰上了不少不尋常的事情。」

    「那當然,像是讓我找到你,還有讓我信任你。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妳真的不是普通的危險,竟然信任一個身分不明的薩法藍人。」他的語調聽起來像開玩笑,但也帶著一點輕微的責備。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應該違背自己的直覺?如果你要我離開,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我不以為然地說。

    「親愛的,別生氣。相信我,我喜歡妳的直覺,因為它讓妳找到我,讓妳得以待在我身邊。」他撫摸著我的頭髮,「我怎麼可能要妳離開?那種事情永遠也不會發生的。」

    「我從沒想過會遇見一個像你一樣的人。」我搖了搖頭,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你一直都存在,這些年來我卻無從得知。」

    我們兩人的掌心在空中交會、重疊在一起。那些來自過去的記憶此時都變得遙遠、模糊,而且不再重要。

    「妳在沉默世界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灰暗、沒有希望。那是個沒有意義的人生,沒有方向,沒有未來,不知道為什麼世界上會需要我的存在。」

    「艾薇,我希望妳能明白,我對妳的感情勝過一切,妳不需要對這一點有任何疑慮。」

    我伸出手,「你介意嗎?」

    他露出微笑,「妳真的對什麼都很好奇,是吧?」

    接著,奧蘭多閉上眼,臉上的表情鬆懈下來,任憑我自由地觸摸著他那深邃的五官。從額頭開始,然後是眼骨,我輕輕地滑過他微微顫動的眼皮、濃密又捲翹的眼睫毛、高挺的鼻子、嘴角、下巴,最後我停留在他的唇上。

    日記本裡的內容在我腦海中播放著,字字句句,來自一顆苟延殘喘的心。我看著眼前這個人,想著他所承受過的那些折磨、情緒的潰堤,我彷彿能看見在生命的某個低點,他荒蕪的心成了無法救贖的斷垣殘壁,枯萎的靈魂僅存一絲近乎被消磨殆盡的氣息……

    我用手撐起身體靠過去親了他一下,「謝謝你,等了我那麼久。」

    奧蘭多睜開眼,千絲萬緒從他的音樂裡泉湧而出,但他只是簡潔地說:「不客氣。」

    我數著他眼睛裡的顏色,像海洋一樣,那不只是一種藍,而是由好幾種深淺不同的藍色漸層而成,此刻它們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明亮得像黎明時分的第一道曙光。

    時鐘顯示現在是下午時分。我打了一個呵欠。昨天半夜偷爬起來導致我現在就已經累得精神不濟。

    「睡吧,寶貝。」他開始哼起一首舒緩、輕盈,嚐起來微甜的音樂。

    「這是你的創作?」我半閉著眼睛問。

    「我突然想到的。妳覺得怎麼樣?」

    「好美。」我留戀著他天使般的雙眼和臉龐,捨不得闔眼。

    「我們明天再說。」他在我耳邊低語。

    「奧蘭多?」

    「什麼事?」

    「『希望』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當初他見到克萊西亞的時候,一定聽見「希望」了。

    這個問題讓他沉思了好一陣子,「他們說,『希望』無須言語,聽見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

    這個夜晚,我安穩地躺在他的臂膀裡。我對十八年前的事情沒多少記憶,但我的直覺是對的,難怪我會覺得似曾相識。我們真的不是第一次見面。

    隔天醒來時我是獨自一個人。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愣了好一會兒,順便讓睡意慢慢褪去。

當我披著外套走下階梯時,發現有人已經在底端等著我。

    「午安。」他愉悅地和我打招呼。

    「讓我猜,你感應到我了?」

    奧蘭多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印了一吻,「那當然。」

    吃完他親手做的美味三明治之後,我在這幢大房子裡散步,隨處溜達。我來到走廊上,望著那一整排關上的門,其中有一些是昨天晚上不小心誤闖過的,另一些是還沒看過的。剩下的,有些我不確定,但其中有幾扇應該是上鎖的。

    每個心靈裡都有一部分的空間是要特別保留給自己的,我瞭解秘密有時候能夠帶給人安全感。特別是對於一個古老的心靈來說,秘密所需要的空間一定也更多。

    我走到書房隔壁那道門,扭動門把,這是允許進入的房間。

    「好多時鐘!」眼前的景象真讓人驚歎。

    「我的一點收藏。」

    除了掛在牆上的時鐘,還有站立式的大型時鐘、尺寸稍小的桌上型時鐘,再來就是手錶,無數種款式、設計、顏色、形狀、大小不一的手錶。所有收藏佔滿了窗戶之外的每面牆壁和高高矮矮的玻璃展示櫃。

    奧蘭多指著其中一條作工精細的手錶,光滑俐落的水晶邊緣折射出彩虹般奪目的光芒,「我想妳會喜歡這個。」

    我倒抽一口氣,他則是掀開玻璃櫃的門,拿出那支錶準備戴到我手上。

    我立刻將手縮回來,「不行,我不能拿這麼貴重的東西。這是你的收藏。」

    「這是我微不足道的心意。」他誠摯地說,「在一千年後,拜託讓我感受這麼一點點的成就感。」

    我望進他請求的雙眼,無法繼續拒絕他,於是我伸出手。他笑了,笑中帶著一點得意和淘氣,像個終於逮到機會偷吃糖的小孩一樣。

    「很適合妳。」他把錶鏈扣上後說。

    「我以為它沒電了。」我記得剛才他拿在手上的時候,秒針是靜止的。

    他那雙溫暖的大手握著我,靜靜地注視了錶面許久,臉上浮現一絲欣慰的神情,「妳擁有時間,因此它在妳身上能夠走動,而我,實際上,這些收藏──」他環顧著這整個房間,「對我而言意義並不大。然而即便如此,它們仍舊深深吸引著我。」

    因為他嚮往擁有時間的感覺。我第一次在那雙眼裡看見滄桑,那種只有在經歷過無數生命的試煉和摧殘之後才會出現的滄桑。

    當他的手輕柔地拂過我的臉頰時,我才發現自己掉眼淚了。

    「我常常會想,如果命運給我選擇的機會,讓我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擁有死亡的自由而錯過妳,或是像現在這樣,當個薩法藍人,承受長久的等待。我會毫不猶豫地作出選擇。我願意花一千年的時間,只為了妳,因為妳值得一切。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只要曾經擁有過和妳在一起的這個當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清清楚楚地傳進我耳裡,字字句句都扣人心弦。

    參觀完音樂盒和水晶球收藏之後,他帶我來到放置樂器的房間。奧蘭多在鋼琴前坐下來,音樂立即從他指間流瀉而出。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他的手指毫不費力地滑動著、找尋音符的下一個落點。

    「這是你昨天哼的旋律。」同樣輕盈、緩和、優美,只是多了不少微妙的變化,音樂聽起來變複雜了,也更加完整。

    我坐到他身邊,欣賞著他彈鋼琴的樣子。說真的,我有點忌妒,忌妒像這樣的天賦,「真希望我能彈得和你一樣好。」

    「妳總是看見別人所擁有的,對嗎?」

    我靠到奧蘭多的肩膀上,用沉默回應這句話。

    「總有一天,妳要學會看見自己。」他一邊說,手指一邊用我眼睛跟不上的速度繼續在琴鍵上滑動。

    「或許吧,總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說,然後閉上眼,沉浸到他彈奏的旋律裡。

    琴聲在他手指下綻放得更加繽紛燦爛,而他沉穩的聲音持續迴盪在我耳際,「當妳聆聽心中的聲音時,妳聽見了什麼?」

    我的喉嚨好像哽住了。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有一場與心靈的對話正在開拓、延展出一條新的道路。

    「妳在這個旅程裡。妳在尋找一個答案。而妳已經很接近了。」音樂漸慢……漸弱……最後奧蘭多給了它一個優雅的收尾,「等我一下。」

    他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又走回來,他手上拿著一個小瓶子,朝空氣噴了幾下。接著,他坐回鋼琴前,彈了好幾首不同的曲子,聽起來像是隨機的創作。周圍的空氣忽然冒出一些白色的煙霧,隨後煙霧幻化成絲狀,再漸漸膨脹成一顆又一顆的泡泡。

    「這是什麼?」此時這些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泡泡正悠哉地隨處飄動,不斷變換位置,一下飄到伸手勾不到的天花板,一下又飄到腳踝附近。

    「音樂泡泡。它們會吸收音樂。」奧蘭多從鋼琴椅上站起來,走向我。但音樂並沒有停下來。

    五花八門的樂章同時一起演奏,但這些抱著不同旋律的泡泡卻又摸索出了奇妙的平衡點,讓每個音符都能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奧蘭多拉起我的手,「想跳舞嗎?」

    我瞬間戒備起來,「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從來沒跟人跳過……

    「別焦慮。跟著我。」他一隻手握著我,並將另一隻手放在我的腰際。

    我扶著他的肩膀,開始跟著他的腳步移動,前、後、左、右……。一開始我的步伐還有些微的搖晃,但在他穩穩的帶領下,我很快就放下心來。

    一種異樣的感覺,以一種和緩的姿態注入我心裡。和諧的共鳴,在空中迴盪、盤旋,優雅地攀升,再降成平靜的節奏,娓娓道來一個沒有盡頭的故事。

    奧蘭多將手拉高,讓我轉了一圈。整個世界,好像都在旋轉。而我,好像能跟著音樂的節奏飛起來。

    「這一點也不像真實的人生。」我一邊轉進他懷裡,一邊說。

    我想起沉默世界的那些日子,那些獨自在房間裡唱歌的夜晚。我心滿意足地在心底歎息。奧蘭多再次將手拉高,我順著一路轉了出去,再轉回他身邊。

    「沒錯,一點也不真實。」他同意地說。

    我覺得有點暈,不曉得是因為轉圈的緣故還是他注視我的方式。我眨眨眼,提醒自己別忘了呼吸。

    空氣裡出現了另一種音樂聲,柔和、輕巧、盈滿了奔放的感情,我幾乎能看見糖果般彩色的音符在空中飛揚。我的心乘著節奏和拍子飛舞,全身上下都沾滿了甜甜的氣息。

    我不用問,答案就在眼前,在他那對迷人的水藍色雙眼裡。薩法藍的音樂天賦果然名不虛傳。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極為欽佩地問。

    「只是一點小技倆。」

    「不只是一點小技倆,那是天賦。真不公平。」我咕噥著。

    「艾薇,愛自己、珍惜自己。」他專注地望著我,眼裡的微笑很溫暖,「妳,可能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特別。」

    「其實,我沒想那麼多,只想好好珍惜你。」我望著這位等了我一千年的人。

    他冷不防地將我抱起來轉了一圈。我驚呼一聲,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但接著我的雙腳再次離地,第二圈、第三圈……最後他乾脆直接將我打平衡躺在他手臂上不停地轉下去。

    「放我下來!」我一邊緊緊環著他的脖子,一邊大笑。

    但他沒打算要放手。他眼裡的每一種藍都散發著濃濃的情感,所有音樂、情感和千言萬語同時交錯在一起。一股灼熱感湧上我的雙頰。很難想像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能帶給人如此複雜的感受。

    「艾薇,我珍惜現在的每一秒鐘。」他在我耳際低語,「無論妳在哪裡,我都無法停止想妳。只要一想到妳活著回到了這個地方,我的心就會因為喜悅而瘋狂。妳的繆思,妳的獨特,妳的一切都讓我深深著迷。我看見的美,但願妳也能看見。」

    旋律漸漸弱了下來,但那些音樂泡泡仍舊在空中上上下下飄浮著。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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