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珍和我回到艾麗森大道為開學做點採購。要買的東西並不多,學校列出的清單上就只有三種東西:課本、眼鏡和日記本。

    「我們上課也需要用到這個?」走進眼鏡店時我問珍。

    「那當然。以免繆思干擾到教學的進行。」

    店裡擺滿了各種款式的眼鏡,舉凡不同的顏色、尺寸、形狀,應有盡有。我走到會發光的那一區,把架上所有的眼鏡都試戴了一遍。有一副邊緣插著俏麗的彩色羽毛,還有另一副在鏡片下方掛了一整排閃亮亮的流蘇,不曉得是要賣給誰。

    買完眼鏡後,我們繼續前往下一站。

    「不是每本書都適合妳。」經營書店的先生用沙啞的聲音解釋著,「妳要打開來翻翻看,或許它們會對妳尖叫,或是狂吼,或是發牢騷,這時妳就得換下一本。」

    珍一路都進行得很順利,唯一的小插曲是,她連續遇到三本字會越變越小的書,到最後竟然完全消失不見。

    「這樣我要怎麼讀啊?」她咕噥著,結果那本書啪一聲用力闔上。

    我則是遇到了不同的情況。看見珍的遭遇之後,我滿懷焦慮地抽出《繆思探索》,那一瞬間,周邊所有同樣類型和不同類型的書全部一股腦兒跳過來,爭先恐後地想讓我拿到。

    「艾薇,妳看。」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使勁推開至少五本賴在我頭上不肯走的中世紀文學史,然後朝她指的方向望過去。

    櫥窗外,有一群人將臉貼在玻璃上張望,並興奮地相互交談,似乎在滿心期待著什麼。我定神一看,驚訝地發現後面還有更多人,事實上,此時書店門外的空地已經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另外有不少路過的民眾也紛紛停下來,好奇地踮起腳尖、抬起脖子,似乎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在看什麼?」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珍從櫃子上拿起一份報紙交給我。我只需要瞥一眼就明白了,那是關於我們歸來的報導,還有……關於我的訪問。我昨天說的話被特別框起來放在中間最醒目的位置,旁邊還附了一張超大照片,再往下是一連串來自不同地區的人民所作出的回應,版面連續延伸了好幾頁,幾乎佔滿了整份報紙。

    「這邊有後門嗎?」我把兩本偷偷自動藏進外套帽子裡的《迷霧廣場》拉出來放回書櫃。

    「艾薇,」珍歎了口氣,「也許現在不是開溜的時候。妳看見他們滿臉期盼的表情了嗎?」

    走出書店時,我聽見人們此起彼落地發出驚歎聲。

    「我的老天,真的是她!」

    「真沒想到克萊西亞拜倫有個女兒!」

    「敬愛的繆思女神呀,這簡直是奇蹟!」

    「可以請妳在我的衣服上簽名嗎?」一位小男孩手裡握著一支金色麥克筆,仰頭望著我。

    我蹲下來在他的衣角寫上「艾薇拜倫」,金色的字跡閃爍耀著光芒,並發出叮叮叮的聲音,讓我想到掛在聖誕樹上的金色裝飾球。

    「妳是『希望』嗎?」小男孩問。

    「不,我母親才是。」我微笑看著他。

    緊接著又有幾個女孩請我在她們的手背上簽名。

    「我在歷史書上看過克萊西亞的照片,妳們長得好像。」其中一位繆思甜美的女孩告訴我,她脖子上戴的那串珍珠項鍊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而且還會發出風鈴般的音樂聲。

    上衣、帽子、手帕、圍巾、報紙、筆記本、鏡子……我數不出來究竟簽了多少樣東西,只知道自己一路簽到街頭,再繞一圈簽到街尾,就連附近其他街道和小巷弄裡的人也全都跑來湊熱鬧。此外,我不時還會聽見有人高聲歡呼、尖聲喊叫,或是突然哭出來。

    等到我感覺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時候,我才發現晚餐時間早就過了。

    當我們終於在一間有著明亮橘色外牆的可愛小店坐下來之後,珍說:「有了那麼多仰慕者,看來妳在音樂王國的日子會和從前很不一樣。」她剛剛一口氣喝完了兩碗蔬菜濃湯,現在她正滿嘴麵包地和我講話。

    我忙著在貝殼麵上灑起司粉,並連吃了五大口後才回答:「抱歉讓妳等這麼久。老天,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畢竟從頭到尾,我對音樂王國根本一點貢獻也沒有。他們仰慕的是克萊西亞拜倫,並不是我。」

    「對了,我差點忘記告訴妳,明天有一場來自歐文凱米爾的晚宴,地點在他家,妳要去嗎?」

    「他是誰?」

    「聽說是一位薩法藍人。」

    「怎麼可能?丹尼爾說他們都住在很遙遠的地方,很久沒人見過他們了。」

    「我也不曉得,聽說他是唯一一位沒有發瘋的薩法藍人。」珍拿出一張邀請卡交給我,「他邀請了一些回來的人。」

    「也包括我們?」

    「對呀,時間是這個星期天。」

    卡片內容很簡單,只寫了時間、地點、邀請人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書寫人的字跡非常漂亮整齊,看得出來是個細心的人。

    「妳會去嗎?」我問珍。

    「我不確定。喬安不是很同意,她一直提到音樂王國並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在眼前這種情況下。」

    我望了一眼窗外,一千年來的黑暗看起來是不怎麼安全,但目前我也沒特別感受到什麼危險。

    「我會去。」我告訴她,「我想去看一看。」

    真是漫長的一天。終於,我們來到最後一站。

    日記本店的擺設相當精緻典雅。挑高的天花板配上同樣挑高的細長拱形玻璃窗,這樣的設計讓我不禁想起教堂。空氣中飄散著一陣陳年的檜木香,我將注意力從壯麗的建築結構拉回眼前,看見那一排又一排的深咖啡色書櫃在我們前方延展開來。

    「跟隨你的心,你就會聽見它的呼喚。」一陣祥和的聲音盤旋在空中,珍和我同時轉過頭,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寫日記也是課程之一?」我幾乎是用氣音問,生怕只要一丁點聲音就會破壞這片寧靜的氛圍。

    「我也不太清楚。」珍也用耳語回答我。

    我從十一歲開始就有寫日記的習慣,把生活中的感覺記錄下來是我最喜歡的休閒嗜好之一。而這裡有著各式各樣我所見過質感最好的日記本,才走了幾步路我就已經覺得眼花撩亂。優雅的印花、風格迥異的圖騰、繁複的線條、棉麻和絨質布料的書衣、燙金的圖案和字跡……還有好一些是會讓人忍不住駐足欣賞的油畫作品和漂亮插圖。除此之外,它們的陳列方式也非常特別。不像一般書店將書直立起來,一本貼著一本,只露出書脊的放置方式,這裡每一本日記本都是封面朝上斜躺在書櫃裡,擁有自己獨立的一小塊空間,讓人對它的樣貌更能夠一目瞭然。

    我拿起封面畫有一棵玫瑰花樹的本子想翻翻看,卻發現無法將它打開。

    「妳找到了嗎?」珍問我。

    「還沒。妳呢?」

    「也沒有。」

    於是我們這毫無頭緒的兩個人繼續在這一大片茫茫日記海裡前進。

    我其實對剛才聽見的指示毫無概念。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在跟隨我的心?

    我留意著周遭的動靜,一步步小心前進,來到下一排書櫃與書櫃之間的小走道時,往左邊轉,一路走到盡頭,再右轉。至於為什麼要這樣走,我也說不出什麼理由,就只是一種感覺。

    我在牆邊那排有著玻璃門保護的櫃子前停下腳步。這區的年代久遠,老舊的書櫃上處處斑駁,不少日記本的邊緣有些微的磨損,有一部分則是出現了顯而易見的受潮和腐蝕痕跡。

    忽然間,一股力量襲來,緊接著,我聽見了音樂,和緩而且輕柔,像森林裡的潺潺流水般讓人感到寧靜。我難以理解地向前移動,還能有其他選擇嗎?這種共鳴,彷彿來自一個被遺忘的過去。這曲旋律,是如此地充滿生命力,吸引著靈魂前進。我知道,這股強大的引力,將會引領我前往對的地方。

    抵達最角落的位置時,我停了下來。玻璃後方的那本日記本並不起眼,書衣上沒有華麗的圖樣或曲線,也沒有引人注目的鮮艷色彩。此時,它正獨自倚靠著書櫃歇息,似乎不允許任何人的打擾。

    「妳確定嗎?」一陣低沉的聲音傳來。我回頭看見一位頭髮灰白、戴著眼鏡的老先生。

    「只有唯一的一個人能開啟唯一的一本,這是千古不變的法則。」他用謎樣的文字呢喃著,接著打開玻璃門,將日記本交到我手上,「著名的雙日記之一。」

    我用兩手接過本子,然後注意到右下角有個細緻的古銅色鑰匙孔。

    「可是我沒有鑰匙。」

    老先生搖了搖頭,「妳就是那把鑰匙。」

    有那麼一秒,我感覺它在我手中的重量,並擔憂這次的結果會和先前那本一樣,但下一秒,我便毫不費力地翻開了它。

    「非常特別……」老先生喃喃地說著,他的眼睛整個亮了起來,「真的非常特別。」

    「請問這些日記本都是從哪裡來的?」我好奇地問。

    「從哪裡來的並不重要。」

    「並不重要?」

    「它們出現了,在這裡等著主人來帶它們回家,這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最重要的是它們出現了。」

    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每一本都意味著一個全新的生命。」老先生凝視著我手上的這本日記本。

    「如果有人拿錯了怎麼辦?」

    「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有時候是因為忘了先翻開進行確認,大部分都是出於無聊的惡作劇。然而一旦發現主人不對,日記本終究會自己跑回來。」

    「艾薇!」珍興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才沒兩下子就已經跑到我旁邊,「我找到了!剛才試了好幾本都打不開,然後我就看見了它。」

    珍的日記本散發著一股貴氣,深紅色的絨布上繡了一頭英勇且充滿威嚴的獅子,我覺得非常適合她,因為那正好襯托了她天生無所畏懼的特質。

    老先生跟著我們兩人一起繞過這些迷宮般的高大書櫃走向大門。一路上,他的眼睛不斷地飄過來望著我手中的日記本。

    「跟隨妳的心,聆聽那悄悄的呼喚,作出妳的選擇。寬廣的自然大地上,妳的人生,就在妳手中。屬於妳的,終將屬於妳。」老先生將我們送出門時,嘴裡再度喃喃低聲說著。

    睡前,我靠在枕頭上讀《曙光日報》,頭版刊登了我那天受訪的內容,接下來連續好幾版則是印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回應。因為回應太多,所以我直接跳著選了其中一些來讀。

 

    在許多掙扎的日子過後,能聽見這段話的確很值得,過去三十年來我總算沒有白活。

──班傑明,莫桑

 

    我想沒人會介意時間失序。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才得以見到「希望」的女兒。

──傑瑞米,布嵐提羅海

 

    能活著看見這一天的到來是家人和我莫大的榮幸,雖然她並不是「希望」,但仍然帶給了我們無盡的寬慰。

──亞曼達,康協多城

 

    艾薇拜倫讓我的人生頓時比從前明亮了許多,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希望」,無論如何,她都讓我重拾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瑞秋,夏曼尼

 

    她的話裡有種前所未有的力量,讓我幾乎以為她就是「希望」本人。

──吉姆,耶朗迷茲音樂學院

 

    在失去克萊西亞拜倫之後,或許就是艾薇拜倫給了我們堅持下去的動力,只是我們一直到今天才親眼見證到真相。

──珊卓,銀色海灣

 

    一千年來,我們靠著毅力活過了一代又一代。音樂王國似乎不斷在等待某件事情發生。終於,它發生了,艾薇拜倫回來了。

──羅伯特,索班挪

 

    她完全是個從傳說裡走出來的人物,我指的是,誰想得到克萊西亞拜倫有個女兒?

──喬許,滴啼城

 

    我終於了解到,這就是我們不曾放棄的理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從來不曾放棄祈禱,或是放棄這個國度。

──希拉蕊,莎崙納

 

    像奇蹟一樣?是的,沒錯,這是我們不曾料到也不敢奢望的。

──泰勒,玫瑰谷

 

 

    我翻到最後一面,他們只用了小小一段簡略提到時間失序的異常現象。不過,我想事到如今,確實沒人會在意這種小細節。

    我將報紙闔上,將它堆到另一疊報紙上頭。

    我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能造成這麼大的影響。那些文字不單單只是用墨水印在紙上的文字而已,它們是活的,我能從字裡行間聽見信念的聲音,還有他們的渴望,渴望得到救贖。

    很可惜,我沒能成為他們的救贖。他們每天仍舊必須活在黑暗當中,而我僅僅是「希望的女兒」,什麼忙都幫不了。這個想法讓我感到極度的內疚和痛苦不堪。但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只因為我讓他們的期待落空了嗎?那一點也不是我的錯,造成死亡之歌的人並不是我,我沒有理由該為這個王國的過去負責。但話說回來,根本也沒有人在責怪我,不是嗎?

    我被自己搞糊塗了。也許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看看那些回應,有人表示他大失所望或是期待落空嗎?沒有。所有人都歡迎我回來。那麼我究竟是在矛盾什麼?我轉向窗外的夜晚,決定今天和自己的爭論就到此為止。

    這個被黑暗包覆的國度,像一團觸碰不到的陰影,沒有景色、沒有光線的變化,只有一成不變的黑夜。

    我和珍道過晚安後熄了燈,在床上躺下來。她的家人都已經搬到了新的房子,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們兩個。看來我總算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我想,我只是想為這個王國做點什麼,讓陽光再度照耀大地,讓它再次美麗起來。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再次正常地運轉,人們能欣賞到太陽東升西落的美景。就在不久之前,這一切是如此容易,如此理所當然。那時候,每天早上當我睜開眼睛,擁有窗外一整片天空的陽光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憂鬱,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人們雖然靠著信念的力量支撐了下來,但這些微小的力量是如此抽象,摸不著,也碰不到,而且隨時隨地都可能因為承受不了憂鬱的重量而崩塌。

    我希望這裡的人能快樂,真正的擁有快樂。我希望他們也能親眼目睹我從前見過的美景,只可惜我做不到。

    相對於人類短暫的壽命,一千年幾乎就等於是永恆。而這樣的永恆,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對了,我差點忘記,連我也是。我已經深陷其中了,我剩下的一輩子即將要在黑暗中度過。我準備好了嗎?還是說,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在恐懼面前,我只需要面對就好了?

    我在某個朦朧的空間裡摸索著,四周很模糊,看不清楚是什麼地方。

    我喜歡這裡的氛圍,平靜,同時充滿了……可能。我無法找到比這更好的字眼。我感受到了無限的可能,沒有恐懼,沒有憂鬱,沒有焦躁,沒有什麼是我需要擔心的,沒有完成不了的夢想,沒有不會成真的童話故事,好像所有世界上最完美的事情都能夠在這裡實現。

    然後,另一種感覺接著浮現。它輕盈、溫暖、純淨,而且前所未有。那並不是純然的音樂,而是一種超乎音樂的東西。我無法確切地將它形容出來,只知道此刻,它讓我卸下了所有心防。

    在前方,我看見了月光,穿越一扇玻璃窗,柔柔地映照在一張圓形的小桌子上。我走過去,伸手拿起一本被擱置在桌緣的書。那是一本日記本,和我的一模一樣。

    我拂過它老舊的封面,感覺歲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右下角的古銅色鑰匙孔雖然生了鏽,看起來卻依然細緻。

    我靠在窗邊的牆上,小心地翻開第一頁。就在此時,我察覺到一陣動靜。

    「是誰?」一片寧靜的氛圍裡,我近乎耳語的聲音清晰地在空中迴盪。

    沒有人回應。

    我的雙眼在那片灰暗的區塊搜尋著,在光線不充足的情況下,我無法辨別那是什麼。但接著,在我採取任何行動之前,那團模糊不清的影子便自己開始移動位置。慢慢地,他從陰影處走了出來,一直走到月光能清晰照亮他臉龐的地方。

    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那雙湛藍的雙眼正凝視著我,伴隨著一陣絕美卻憂傷的旋律,像小型旋風般地環繞到我身邊,並旋轉,旋轉,再旋轉……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感覺到一股驚人的溫暖流竄到全身,充滿力量地觸動了我心底埋藏的每個記憶。

    然後,我醒了。很久沒有做像這樣的夢了,這樣會讓人留戀的夢。

    我翻了個身,準備迎接這場美好夢境退潮後隨之而來的失落、空虛,或任何我不想要的感受。

    然而感覺並沒有離開。旋律消失後,溫暖留了下來,輕輕地撫平我心頭一絲正要掀起的浮躁。我滿是困惑地沉浸到音樂裡,很快地就再次睡著。

    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他。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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