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繆思測試
洗完澡後我躺在床上,將頭枕在交疊的雙手上。珍坐在她的床緣,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妳要不要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過幾天吧。我需要思考。」
「妳已經思考整個晚上了,從我們搭乘熱氣球開始,妳就一句話也沒說。」
我還沒完全沉澱下來,「我真的不知道──」
「只要告訴我──」
「珍,我需要一點空間。」我真的需要一個人好好靜一靜。雖然時間還早,但我立刻熄了燈鑽進被窩裡。
隔天醒來的時候大家都還在睡。我看了一下時間,還不到五點。印象中喬安和莎琳娜很晚才回來,我有聽見她們和珍輕聲細語地交談,但聽不太清楚談話內容。
批上外套後我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獨自一人遊盪到大廳的落地窗前。我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和那輪潔白清澈的明月,然後歎了一口氣。那陣歎息像一絲霧氣,在空氣中轉化成一股悲傷的旋律,一會兒後才慢慢淡去。
「失眠嗎?」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冒出來,我回頭一看,是丹尼爾。
「沒有,只是比較早起。」昨晚睡得很淺,我不斷夢到藍眼睛,絕大多數是和之前一樣的惡夢,另外有一個則是過於異想天開。
「抱歉嚇了妳一跳。如果我有繆思的話,妳就能夠事先聽見旋律。」
「沒什麼,別放在心上。」
「我這幾天的睡眠品質也不太好。」他和我一樣望著窗外的天空,「最近發生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
「是啊。」我心不在焉地說。
事實上,在經歷了昨天之後,我幾乎已經對「出乎意料」這四個字免疫了。我現在比較想知道,在這個國度裡,究竟還有多少我尚未發掘的秘密。
丹尼爾大概是察覺到我有心事,因為他問:「妳昨天過得還好嗎?」
「噢,昨天很棒。珍和我到艾麗森大道逛了一圈,那裡有我所見過最新奇的玩意兒,巧克力店、糖果店、麵包店、書店、音樂盒店……每樣東西都非常特別。」
「就這樣?」他的聲音裡帶著些許質疑,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差不多。」
沉默了一陣子後,他說:「如果我是妳,我會盡量離那間香水店遠一點。可以的話,最好永遠都不要進去。相信我,已經有太多人深受其害了。」
一股異樣的氛圍悄然升起,瀰漫到我們周圍的空氣裡。我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體。還好轉眼間它就散去了。
丹尼爾看了看手錶,「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明天就要開始進行繆思測試了。」
「那還沒聽見繆思的人要怎麼辦?」
「放心,那影響不大,測試還是能順利進行。」
吃完早餐後,我在城堡四處溜達了一下。有個地方被清理出來當作展示廳,裡面擺滿了油畫作品,主角全部都是人物。
我緩緩地經過每一幅畫面前。有些畫裡呈現的是一家人,有些則是單獨一個人。我暗自猜測著他們的身分,他們想必曾經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建立了一番豐功偉業,擁有相當的地位和成就,才能夠出現在這些畫裡來讓後人懷念。
然而走了幾步後,我發現大部分的人其實看起來就和我們一樣,是平凡的老百姓。他們的服裝簡樸,沒有太多花俏的修飾,從畫風來看,似乎也沒有刻意營造出某種高高在上,或是英雄般的形象。
我繼續移動,同時不禁感到有些納悶。在不遠處的另一幅畫面前,我停了下來。這個家庭裡一共有五個人:一位母親,一位父親,一位女孩,一位男孩,母親懷裡還抱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我望著那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頭髮,還有他們的神情……他們的面孔看起來不該是如此熟悉。接著,我注意到在畫的右下角有個小小的註記,上頭寫著:雅頓一家人。喬安‧雅頓、保羅‧席莫、西恩‧雅頓、莎琳娜‧雅頓,以及珍妮佛‧雅頓。
下一刻,我衝到展示廳的門口,那裡有塊剛才沒注意到的牌子說明了展覽的主題──「紀念那些離開的人」。
我感覺體內的腎上腺素開始增加,所以那代表這裡一定也有……我繞到另外一頭,在無數的畫作之間搜尋著,然後我看見了,它被擺在一個特別被獨立出來的空間中央,來自周邊的燈光聚焦在這幅作品上。
那一瞬間,我的心沉了下來。
沒有我。
註記上簡單地寫著:我們永遠懷念的拜倫夫婦──克萊西亞‧拜倫,以及傑瑞‧戴維茲。
我走進房間時,珍立刻跑上前來。
「妳去哪裡了?天啊,我們剛才好擔心妳。」
「我睡不著,所以出去晃了 一下。」
喬安和莎琳娜也都在。我注意到大家的臉上全掛滿了焦慮的神情。
「嘿,我很好,我是說真的,只是需要獨處一下。拜託不要那樣看我。」
「親愛的,妳想談一談嗎?」喬安溫和地問。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談。或許我想?或許只要一開口我就不會再如此困惑,還有那些困惑以外的感覺,煩躁、紊亂、失落、空洞……都能夠一次全部解決?
「好吧。」我吸了一口氣,「昨天,在那間……」但是我真的做不到。
我幾乎是奪門而出,因為那一刻,我只想從我站的地方消失。
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我根本在房間待不到五分鐘,難到這世界就沒有容得下我的地方嗎?
不一會兒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珍,我早就猜到了,她一定會追出來的。
「放心。」當我準備開口時她阻止了我,「我不會問的。」
我不曉得要去哪裡,所以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最後,我又回到了畫廊。
「我剛才發現了一些東西,也許妳會想看看。」我對珍說。
一個小時後,我們兩個百思不解地坐在展示廳的地板上,仰頭面對著克萊西亞和傑瑞的畫像。
「這也太奇怪了。」珍說,「沒有妳。」
沒有我,連個影子都沒有。
「記得昨天蜜雪兒的反應嗎?」
「她很驚訝。」
「沒錯,她認得我母親,但卻沒有預期到我的存在。」
「或許她只是沒有注意到。畢竟這對她來說是個相當久遠的歷史,而人們很容易會忽略掉一些歷史上的小細節,只記得著名的人物。」
「但看看這些畫,」我說,「它們本身就是一種歷史記錄,它們所代表的正是大家對歷史的認知。」
珍慢慢消化著這句話,並沉思了片刻。最後她說:「的確有這種可能。」
「如果在當初,它們是根據照片或朋友的描述來進行繪製的,那就表示我出生時沒有人知道。」
「或者是,」她走到畫像面前,很靠近地觀察克萊西亞,「妳在肚子裡還沒出生。」
「那不是懷孕的樣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而且別忘了,我比妳早出生快一個月,沒有理由不出現在畫裡。」
珍回到我旁邊坐下來,沉默又持續了好一陣子。
「另一種可能是,在離開音樂王國的前十個月,沒有人見過妳母親。」
我們兩個一起消化得出來的這項結論,空氣中升起一縷滿懷困惑的音樂,像迷霧般繚繞在我們四周。
「真的有這種可能嗎?」我問。
「那要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蜜雪兒提到,我母親是『希望』,但卻遭遇了最可怕的災難。妳覺得她的意思是什麼?」
「我也不太確定,但她說的災難……」珍猶豫著,「指的可能是那首歌,還有停止的時間。畢竟,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生過比這些更可怕的事情了。」
「死亡之歌,和它所導致的永恆黑夜。」
珍縮起身體,「那首歌光是名字就讓人毛骨悚然。」
我不得不同意她,因為某些詭異的音符冷不防襲來,讓我也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抱歉提起它。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她要特別強調我母親?遭遇了那場災難的人不是只有克萊西亞,而是每一個人。」
眼前的困惑絲毫沒有減輕,我們依舊納悶地望著這幅不完整的畫。
「妳知道嗎,」珍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可能只是畫家忘了。」她朝周圍比了一比,「他們有成千上百幅畫要完成,偶爾總會出個小差錯。」
我給了她一個苦笑。那樣或許還比較好,至少一切就會變得簡單多了。
同一時間,當我望著珍時,我感覺到某些事情變了。
「珍,妳有沒有……」
「什麼?」
但接著我就明白了。
那是一種奇妙而美好的感受,我親眼見證了音樂像春天的花朵般在她眼裡綻放開來。
「妳有聽見嗎?」我倒抽一口氣,「妳的繆思!」
珍的雙眼閃爍著我從沒見過的光芒,彷彿她沉睡已久的靈魂終於重拾了奔馳的力量和自由。
「噢我的天啊,真不敢相信,我等好久了!」她欣喜若狂地抱著我大聲歡呼。
那天稍晚,喬安和莎琳娜的繆思都接連出現了。過了不久,保羅和西恩也興奮地衝進房間來宣布同樣的消息。
晚餐時間,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繆思,顯然有不少人都在這兩天尋回了他們睽違已久的音樂。
「那時候喬安問我:『妳剛才有唱歌嗎?』」莎琳娜裝模作樣地模仿喬安的表情,大家全都笑得東倒西歪,「我告訴她當然沒有,但我馬上覺得不對勁,因為那確實是來自我的音樂。」
西恩也迫不及待地說:「一開始,保羅和我都聽見了聲音,但還沒有瞭解到是怎麼一回事。然後下一刻,我們兩個突然間同時大叫:『我的老天!』」
這股歡樂氣氛的感染力實在太強了,整間餐廳裡滿溢著活潑輕快的旋律,讓我很難不受到影響。
「和你們不同的是,這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體驗。」這會兒輪到珍分享她的故事,「當時是艾薇先發現的。我們本來在討論一幅畫,忽然間,她問我有沒有聽見聲音,我才開始感覺到自己的音樂活了過來。我不敢相信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擁有繆思的感覺有多棒!」
珍說完後,寂靜持續了一陣子。當她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時,我才發現大家都在等著我。
「呃……我還沒聽見我的繆思。」我連忙說。
「妳很快就會的,孩子。」喬安充滿信心地說,「大家的情況都不相同,這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
保羅認同地點了點頭,「身為音樂王國的一份子,每個人自然都擁有獨一無二的繆思。」
「或許今天晚上妳就會夢見自己的音樂。」莎琳娜輕鬆地說。
「或是一早被繆思叫醒。」西恩也快活地提出他的想法。
「總之,一點也不需要擔心。」珍告訴我,「想和我再去拿點南瓜燉飯嗎?」
我們在吃甜點時,一位精神抖擻的中年男士走了出來。我才想起今天下午有人透過廣播請我們晚餐後在餐廳集合。
「大家晚安。非常感謝你們的耐心等候。」我認得這張熟悉的面孔,他是湯瑪斯教授,他在我回來的第一天也有出現。
「能親自見證並參與這歷史性的時刻是畢曦朵芙極大的榮幸。然而,如同各位所知,我們的開學時間至今已延後了一個禮拜,為了能早日恢復學校課程的正常運作,從明天早上開始,將進行為期五天的繆思測試。在大廳的牆壁上貼有名單以及先後順序,請符合資格──也就是年紀已到達十八歲的人在預定的時間到場,以確保測試能順利進行。另外,」他清了清喉嚨,「我們也會在這段期間內為各位安頓好住處,並積極協助各位的生活盡早步上軌道。」
隔天早上醒來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昨晚一切都很平靜,我既沒有做夢,也沒有被繆思叫醒。
「所以,妳今天打算要做什麼?」珍問我。他們一家人的測試時間都是今天下午,我則是被排在星期五,最後一天。
「我不知道,閒晃吧。」
「聽說會有媒體到場直播耶!」她興奮地說。
果然,一大早現場就已經停滿了無數架熱氣球,各家報社雜誌都派出人馬來報導這項音樂王國的大新聞。我們從大廳的樓梯上方就看見有不少等待中的人在接受採訪。
「哇,我沒預期到繆思測試的場面會這麼盛大。」
「他們可能不是為了繆思測試而來的。」我提醒她,「別忘了兩個禮拜前,對音樂王國的人而言,我們仍然活在一千年前那個悲劇發生的時代裡。」
很顯然地,報導的主題應該是這次頗具歷史意義的大規模返鄉活動。
「妳想去看看嗎?」
事實上,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很自然地,我回到了昨天那個老地方。
今天的展覽廳人比較多。我循著熟悉的路線找到克萊西亞和傑瑞的畫像,並在一處偏僻的角落坐下來。我獨自享受著角落的寧靜。待在這裡很自在,我不會干擾到人,也沒有人會干擾到我。
參觀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在此駐足、停留,並紛紛用景仰的眼神望著他們。這種感覺很奇怪,我是這裡唯一一個知道缺少了什麼的人。此外,非常諷刺的是,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的模樣。深色頭髮、黑色眼珠、東方臉孔……說真的,我們的確有些神似。很難相信,音樂王國的每一個人都認識她,我卻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任何一張她的照片。我想傑瑞一定把它們都藏起來了。
一陣複雜的情緒湧上我心頭。我出神地凝視這幅古老的畫,思考著過去,思考著現在。
沒有我。那些過多的空間此時看來出奇地不搭調。我究竟是誰?我存在嗎?還有多少是我不了解的?我的母親為什麼有名?她遭遇了什麼可怕的災難?是什麼導致了那首致命的音樂?多洛莉絲說蒐集最後一項繆思色彩時出了差錯。那會是什麼樣的差錯?
繆思色彩是什麼?「希望」又是什麼?
我的腦海裡再次迴盪著珍說的話。如果在離開音樂王國的前十個月,沒有人見過我母親,那麼……她到哪裡去了?
星期二我去了圖書館一趟,但卻沒能闖關成功。
「很抱歉,妳必須要有繆思香水。」圖書館館長和藹可親地說。看見我失望的樣子,她馬上向我解釋,「親愛的,就算我讓妳進來,架上的書也會拒絕妳的翻閱。」
「怎麼拒絕我?」
「噢,這裡的書全都會感應每個人的繆思身分,身分無法被辨識的人絕大多數只能在書架間徘徊而已。友善一點的書或許會讓妳看看封面,但大部分的書連碰都碰不著,脾氣差的還會主動攻擊,過去就曾經有人被咬成重傷。」
我立刻打消了念頭,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被咬成重傷。
「下次再來吧,孩子。」她微笑著從老花眼鏡後方看著我,「或者,如果妳需要的話,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嗎?」
「謝謝妳。我想不用了,那不算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回到展覽廳,然後在那裡待了一整天。今天參觀的人比昨天還要多。大家都會在克萊西亞和傑瑞的畫像前停留特別久的時間,不時輕聲交談、露出極為崇敬的目光,或是歎息。
很少人注意到我,這也讓我感到非常慶幸。我的腦袋裡現在充滿了複雜的思緒,還有一大堆無解的問題,再加上消失無蹤的繆思……前方彷彿有一層面紗遮蔽了我的視線,這裡的一切在我眼裡都是模糊的,我從來沒有對自己如此困惑過,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的身分。
隔天一早,我又趁大家都還在睡夢中時溜出來。
悄悄關上了房門,來到安靜的走廊上時,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這幾天晚上可以說是完全不得安寧。自從喬安、莎琳娜和珍聽見繆思後,睡覺時就會有三種不同的旋律同時在我耳邊響個不停。
連續三天失眠讓我陷入低落的情緒中。我獨自坐在地板上,靠著牆壁發愣。過往的日子像電影裡的剪接畫面一張張在我腦海裡播放。
十歲那一年,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某個同班的男孩。是的,那個人就是蓋文。但他徹底地厭惡我,那在我心裡烙下了永遠的印記。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有喜歡上任何人。對我來說,那是不讓相同事情再次重演的最好辦法。
在那段有珍和家人陪伴的時光逝去後,我的人生開始走下坡。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沒有人瞭解我,沒有人能和我彼此分享生活裡的點點滴滴,最糟的是,沒有人肯告訴我真相。
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些累加起來的陰影開始腐化、剝奪了我的存在感,有時候我甚至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意義。直到一個禮拜前,我回到了音樂王國──我真正的家。
我終於能和人群有正常一點的互動,童年的玩伴也回到了身邊,但到頭來卻發現等在前方的是更多的謎題。我對自己的家鄉和歷史都一無所知,我在自己的遊戲裡扮演著局外人的角色。
經過了這些折騰,這會兒我幾乎處於放空狀態,我的身體和心靈都感到極度疲憊。不知不覺間,我讓眼皮慢慢地闔上,把一切都關在外面,屈服於另一個黑暗、沒有光亮的世界,這裡是唯一能好好休息一下的地方。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停留在我腦海裡的畫面,是那對美麗的藍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再度從一場惡夢裡逃出來。這些討厭的夢究竟什麼時候才要結束?
「嘿,妳醒了。」丹尼爾就坐在我旁邊。
「現在是幾點?」
「下午三點。」
我望向窗外,印入眼簾的漆黑讓我的胃抽動了一下,接著我才想起自己身處何地。
「妳還好嗎?」
「我沒事。」
丹尼爾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如果妳覺得不舒服,可以去諮商室一趟。」
「不用了,我沒事。」我又重複了一次,然後站起身來舒展筋骨。
今天看畫的人比較少,除了兩、三個在附近奔跑玩耍的孩子之外,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
「我來自一個未知的過去。」這句話突然自己從我嘴裡冒出來。
「什麼?」
「我在思考,我到底是誰。」
他不發一語。
「你知道一些事情,對吧?那天晚上,你注意到了我的姓氏。」
「那只是一個懷疑。」
「不,那是一個事實。」我凝視著那幅畫。
「妳真的是她的……」
「女兒。是的,我是。」
他露出驚訝的神情,但不太像蜜雪兒的那種戲劇化反應。
「那麼,妳的父親想必也仍然健在?」
「傑瑞應該是不會回來了,他討厭這個地方。」
「在經歷了當年的一切之後,」丹尼爾說,「這我能理解。」
「但我不能。多洛莉絲說當時在蒐集最後一項繆思色彩時出了差錯,另一個女孩說克萊西亞是『希望』,我想知道這兩件事情有什麼關聯。」
他停頓了很久。空氣裡的音樂聲降了下來,直到變成一片寂靜,彷彿呼應著我此刻的心情。
「最後一項繆思色彩,是妳母親。那發生在一個音樂王國還有王室的時代,其中一位名叫米曲古的王子正在進行一項計畫,想要得到所有關鍵的繆思。當時七個典型的繆思都到手了,剩下的唯一一樣繆思,他花費了超過十年的光陰尋找,最後,很不幸地,還是被他偵測到了『希望』的聲音。」
「『希望』沒有被包含在典型的繆思色彩裡面?」
「它確實是一種典型,但是它太特別也太罕見了,因此自成一類。一直以來,『希望』的存在都被視為是一種奇蹟。」
「那些繆思色彩都是活的?我是指,都存在於人的身上?」
「繆思色彩代表的是繆思裡的情感。每個人的旋律都是一種獨特的繆思色彩。」
「所以,我母親被偵測到了,然後呢?米曲古對她做了什麼?」
「他沒料到這項任務比先前的任何一個都還要困難。拜倫夫婦一遍又一遍逃過他的追捕,他們不斷更換藏身之處。又過了將近半年的時間,米曲古才在一個偏遠的村落裡找到他們。」
「其他人呢?沒有人對他的行為有意見嗎?」
「人們都很憤怒,但是沒有人敢反擊,因為他的力量太強大了。」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普遍的猜測是,在萃取『希望』的過程裡,米曲古碰上了某種棘手的情況,或甚至是遭遇到了失敗,那讓他非常不高興,進而導致了那首歌的悲劇。」
「萃取?」我閉上眼睛,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會痛嗎?」
「那是一種心靈層面上的折磨,一個漫長的過程,大概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瞭解。」他語帶保留地說。
「多漫長?」
「從十年、二十年,到五十、六十年,或是更久都有可能,要看繆思被使用的速度而定。」
「之後呢?生命就結束了嗎?」
「那並不會直接導致死亡。只是在失去繆思後,一個人也就只能帶著乾涸的靈魂的活過剩下的日子。」
「但我母親並沒有經歷這一段,因為後來死亡之歌就發生了?」
「恐怕是的。那首歌奪走了她的生命。」
我在心裡衡量著「乾涸的靈魂」和「死亡」之間,哪一個會比較不痛苦?「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它會徹底破壞和摧毀一個人的繆思和靈魂。但當時音樂的力量夠強大,它作用得很快,所以痛苦應該很短暫。」
我睜開眼,渾身顫抖地說:「傑瑞呢?他那時候人在哪裡?其他瞭解情況的人都在哪裡?沒有人可以救她嗎?」悲傷佔據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
「聽著,艾薇,冷靜一點──」
「不要叫我冷靜一點!」我對著他大吼,同一時間,空氣裡的音樂跟著我崩潰的情緒一起爆發開來。
「事情已經發生了,妳也無能為力。」丹尼爾緊緊地抱住我。
「那就是為什麼我無法冷靜下來!因為我無能為力,因為已經太晚了,因為我只能站在一千年後的今天,哀悼我失去的一切,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改變不了。」我整個人哭倒在他懷裡,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我不敢相信……傑瑞告訴我她是難產而死。」
「沒關係,已經過去了。」丹尼爾輕聲地附在我耳邊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的聲音裡有股沉著的力量,令人覺得寬慰和溫暖,像搖籃曲般漸漸舒緩了我的傷痛。
等我比較平靜之後,他鬆開手。
「謝謝。」我用袖子把眼淚擦乾。
「別放在心上。」他微笑的時候,灰色眼珠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妳還是沒有聽見繆思?」
「沒有。」
「總有一天會出現的。」他向我保證,「我得走了,祝妳好運。」
「妳的父親……」離開的時候他又回過頭,「別責怪他。至少妳現在在這裡,對吧?」
心頭餘存的漣漪一波波地緩緩盪下來,四周的旋律現也漸漸轉變成平和的曲調。我繼續待到就寢時間才起身回房間。
躺在床上時,我再次在腦海裡看見了那對藍眼睛,然而那只讓人覺得更難受。這根本毫無邏輯可言,那短暫的一瞥不該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更不該讓我感到空虛,思念,或是心痛。
隔天早上我把選課單一起帶到展覽廳。我從第一個選項看到最後一個,單子上的課程沒有一個是我聽過的──繆思感知、音符烘培、繆思設計、繆思密碼學、植物心理學、舞動芭蕾、建築狂想曲、旋律哲學……
我對大部分的課程都沒什麼興趣,於是隨意挑了幾個看起來還算有趣的,然後就把紙和筆擱在一邊。
這是我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我在音樂王國的未來是什麼?
我不知道。一個還聽不見繆思的人在音樂王國能做什麼?
下午的時候珍過來找我,從分類的第一天之後我們就一直沒有機會說到話。
「聽見繆思了嗎?」
我搖了搖頭。
「妳還好嗎?」
「不太好。」我誠實地說。
「怎麼回事?」
於是我把昨天得知的消息都告訴她。
「很遺憾事實竟然是這樣。」她握著我的手,「但無論如何,我一直都在這裡,每一個人都在這裡。」
我想像之前一樣說「沒關係」,但聲音到喉嚨卻哽住了。
當然,我可以選擇堅強,而我確實也選擇了堅強。但是已經造成的創傷,仍然會一直都在。
星期五下午,我走進繆思測試的房間。雖然丹尼爾說不會有影響,但我還是感到有些焦慮。
「請站到玻璃前方。」有個女孩向我示意,「現在,集中注意力,直視玻璃裡的倒影,並讓情緒保持放鬆。」
我照做了。和銀行不一樣的是,在這場正式的繆思測試裡,測試者的面前多放了一塊玻璃。這塊玻璃兩邊比較薄,中間比較厚,由一種透明的液態物質組成,表面不時會掀起陣陣波動的漣漪。而玻璃的後方,同樣放了一只裝了淡紫色液體的透明小瓶子。
測試時間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短,現場人員很快就請我往右手邊移動。
「目前妳的香水呈現隱性狀態,但不需要多慮,等妳聽見繆思後,它的本質會自動顯現出來。順帶一提,」這位女士幫我把香水瓶戴到脖子上,「妳的繆思一定極為動人,因為這是我所見過模樣最美的香水。」
走出房間後我低下頭,接著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和在銀行拿到的一樣,液體仍舊是透明無色,差別在於,就算在夜色裡,我還是能清楚地看見新的香水閃爍著鑽石一般的光芒。
可能是最後一天的關係,場外剩下的人並不多。我的目光來回搜尋著珍,同時隱隱約約嗅到某種異樣的氛圍。果然,下一秒我毫無防備地被一大群記者包圍。
「請問妳就是艾薇拜倫嗎?」
「……應該算是。」我對著忽然出現的五顏六色麥克風說。
「我的媽呀,沒想到妳真的存在!」
後方傳來無數個人同時尖叫的聲音,似乎還有人瞬間暈倒在地。同一時間,多台相機也開始喀嚓喀嚓地從各個角度猛按快門。
真要命。我早該料到會有這種情況。
「首先,讓我們向妳著名的母親獻上由衷的敬意。」
「經歷了這些困難的日子之後,妳的到來簡直就像曙光一般美妙!」
「請問傑瑞‧戴維茲是否也在場?」
「傑瑞……沒有回來。」當我正在煩惱要怎麼解釋時,我驚訝地發現他們全都露出體諒的表情。
「無論如何,妳一定很開心能夠回到自己的家鄉。」
「沒錯,那是當然的。」我肯定地點點頭。
「現在人們最關心的應該是──妳是否也從母親那裡遺傳到某些相似的特質?」一位西裝筆挺、頂著鮮綠色爆炸頭的記者說,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繆思聽起來像古典交響樂。
我不想破壞他們的期待,然而,我唯一的選擇卻是說出實話。
「我還沒聽見自己的繆思,也不確定它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但我想它應該就只會是……平凡的繆思。」
他們什麼都不必說,我從空氣裡的波動就能清楚地感覺出失望。
「很抱歉。」我真希望自己不需要承擔這一切。
「請不要感到抱歉,對我們來說,妳的出現就已經是很大的鼓舞了。」一位留著橘色瀏海的年輕記者說。她其餘的棕色頭髮整齊地盤成一個大蝴蝶結,並在頭上別了許多會發光,還會發出音樂的星星髮夾。
「這實在是相當不可思議!目前消息還在傳播當中,但部分區域已經開始了他們的慶祝活動。可想而知,全音樂王國都相當激動。身為『希望』的女兒,妳有什麼話要對大家說嗎?」
「事實上,我對音樂王國的瞭解不多,我甚至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其實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份量說話,因為身為「希望」的人並不是我。
但我決定讓自己再試一遍,「這個國度是個充滿力量的地方。我從未遇過信念像你們如此堅定的人。也許黑暗看似永無止盡,但我相信走過了一千年的煎熬,換來的絕對不會只是一場空。」
我注意到周圍變得好安靜,我幾乎聽不見任何人的繆思。大家全都專心地注視著我,好像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對他們的人生有著重大意義一樣。
離開前,所有人都上前來和我握手。
「感謝妳在此刻為所有人帶來更多希望。」一位操著特殊口音的記者滿懷感激地說。
「謝謝妳接受我們的採訪。祝妳有個愉快的一天!」
我目送他們各自乘著熱氣球離開。升空時,大家紛紛向我揮手道別。很快地,氣球便消失在遠方的夜空裡。
我想,我漸漸明白了這裡的人們,他們真的仍舊滿懷希望。就算一千年已經過去了,就算漫漫長夜似乎無窮無盡,他們仍然無條件地選擇相信。
「他們的消息還真靈通。」珍走到我身邊,「不過那和我想像中的很不一樣。」
她說得沒錯。沒有你爭我奪,沒有秩序混亂,沒有尖銳或是不著邊際的問題。他們真誠而溫暖。老實說,那比較像是來自老朋友的問候。
Muse Kingdom 繆思王國
Elisabeth Syu ★ Since 2009.5.10
Instagram: @elisabeth.s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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