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重逢
很顯然我不是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我呆立在原地。一旁陸陸續續有人以各種姿勢連跑帶爬跌進來，甚至還有人是用滾的，另一個人則是足足往前翻了三個大筋斗才停下來，真不曉得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我看了看周圍的人們，他們遍佈各個年齡層，從咿呀學語的嬰兒到年過七旬的老人家都有。
經歷了一連串的不尋常事件之後，一些小小孩立刻被嚇得哭了起來，另外一些人好像頓時失去了思考能力。剩下的人有的和我一樣臉上寫滿困惑，有的好奇地東張西望，有的則是猛敲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過來。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那群人，他們見到彼此的第一時間便相擁而泣，而且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
「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一個看來和我差不多大的金髮男孩一邊啜泣一邊激動地說。
「我這輩子從來不敢奢求能再次回到這裡。」男孩旁的婦人也早已淚流滿面。
我不解地望著他們，無法從那些話中理出頭緒來。一定有什麼是我錯過的。
「剛剛抵達的人請仔細聽這邊，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佈。」一個巨大的聲音突然從遙遠的另一方傳來，在人群聚集的空間裡引起了一陣回音。
我轉過頭，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個相當寬敞的門廊大廳。剛才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人群身上，以至於沒有發現那些非凡又氣派的裝潢。我眼力所及的每一吋地方都充滿了華麗的雕刻和宏偉的大圓柱，挑高的圓型天花板佈滿了美麗又繁複的彩繪，中央垂吊著一盞耀眼奪目的水晶燈。大廳的兩側分別有通向二樓的大理石螺旋階梯。此外，通往主要大門的那面牆則是矗立了一整面挑高的壯觀透明落地窗。
我的視線停留在那片令人讚歎的景象上頭，不久前，其他人和我才剛剛從那邊穿越而出。此時，有一半的玻璃窗已經被窗簾覆蓋住，但透過另一半，仍然能清楚地望見窗外朦朧的夜色。當早晨的陽光照射進來……那一定會是個很美的畫面。
「首先，我必須要說，非常歡迎各位歸來。」一位女士朝我們走來，她的背後是一扇挑了至少五層樓高的厚重木質大門。
我遲疑地朝四周望了一下，才確定說話的人真的就是她。我第一次看見有人不用任何輔助工具就能發出這麼大的音量。
這位女士一直走到離我們夠近時才停下來。
「我是梅爾笛‧貝倫卡，現任的畢曦朵芙校長。」現任的什麼？我偷瞄旁邊的人，但他們似乎認為那句話一點問題也沒有。
「這幾天是我所經歷過最疲憊與混亂的時期。突然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想各位一定也和我一樣毫無防備。」她露出欣慰的神情，「歡迎回家。你們的歸來是這個國度期盼已久的奇蹟。」
我凝視這位女士，她鼻梁上掛著一副眼鏡，已經泛灰的頭髮在背後紮成一個簡潔的髮髻。儘管面容有些憔悴，那明亮的雙眼依舊神采飛揚。她的話語裡充滿了異常的感染力，即便我大概一半以上都聽不懂，卻仍舊從中感受到了那股悸動人心的真誠。
「我完全能理解此刻各位心中可能有著千百個疑問，我會回答這些疑問，但不是現在，不是今晚。事情恐怕比想像中的還要更為複雜。」她頓了一下，因為人群裡起了一陣小騷動，大家開始互相交頭接耳並議論紛紛。
「請各位保持耐心來聽我解釋。」她稍微提高音量，「我想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來調適並整理思緒。在這段非常時期，我們將負責安頓好各位的責任，包括提供臨時居所和協助聯繫朋友及家人。現在，如果我沒聽錯……」
後面的木質大門再度敞開，一位中年男士走了出來。
「果然是我們的湯瑪斯教授。他將帶領大家到餐廳去。這種時間確實非常適合來杯熱牛奶和一些睡前小點心，不是嗎？」
十分鐘後，我們已經穿越了兩側都是大面玻璃、佈滿了華麗雕刻和油畫的走廊，來到一座我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大的挑高半圓形餐廳。
此時，我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擺了一杯熱牛奶加上快要滿出來的藍莓乾和一小盤楓糖燕麥餅。
一位戴著眼鏡、頂著一頭紅色蓬鬆鬈髮的女孩主動走過來。她將手上那杯加了棉花糖的熱巧克力放在我旁邊的位置上，一坐下來就立刻嘰嘰呱呱地告訴我再次回到這裡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
起初，我很仔細地聽她說她的奶奶是如何在每天晚上織毛線時不厭其煩地一再講述關於這邊的故事，不過，當話題漸漸轉到奶奶所織的圍巾花色上後，我就有點心不在焉了。
我的視線穿梭在那些璀璨奪目的吊燈、造型繁複的壁飾還有一排又一排彷彿沒有盡頭的長桌前。餐廳另一頭的大半圓同樣是高挑的落地窗，只不過窗簾都已經全部被拉上。
我反覆思考剛才所聽到的，卻找不出一個有意義的字眼來。那些話像一陣空泛的回音在我腦海中懸盪。湯瑪斯教授？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不過，至少有一件事被說對了，現在確實有千百個，或是成千上萬個問題在我腦中嗡嗡打轉。
我轉回來，紅髮女孩正在說有關一條咖啡色圍巾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她濃密的頭髮一直讓我想到獅子的棕毛。隔壁一位小男孩的盤子裡裝滿了香噴噴的覆盆子奶油烤餅，我正在考慮待會排隊的人少一點時要不要也去拿一些。
窗邊有群年輕人聚集在一塊兒，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忽然，他們之中有個人大聲喊了起來：「教授，梅爾笛教授。」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是剛才那位女士。她很快地附在湯瑪斯教授的耳朵旁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匆匆離開。
「教授！能不能請妳等一下……」出聲的男孩想追過去，但是女士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們根本是在逃避。」他不滿地說，「過去一個禮拜來她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講。」
「算了，丹尼爾，讓她自己去處理吧。」另一位男孩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她遲早要給我們一個交代的。」
丹尼爾看起來很不情願，但眼見機會已去，他也只能摸摸鼻子離開。
「他很吸引人，不是嗎？」一個空靈的聲音突然從我耳邊冒出來，我嚇了一跳，猛然一轉頭又看見那個紅髮女孩。
「對不起，妳說什麼？」我驚魂未定地說，剛才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那還用說，當然是丹尼爾。妳剛才一直盯著他看，我都注意到了。」她有些自鳴得意地說。
「我沒有盯著他看，我是在聽他講話。」
「妳聽得見他的繆思？」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完全不理會我的辯解。
「什麼是繆思？」
但她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我轉開視線，覺得很不自在。她到底是哪裡有問題？
「妳很特別，妳和我們不一樣。」突然間她跳到了另一個話題。
「我知道。我母親是東方人，而我剛好比較像她。」
「妳很安靜。」過了一會兒她幽幽地說。
我茫然地看著她。那又是什麼意思？我被換話題的速度搞得暈頭轉向。
「妳很安靜。」她又重複了一次，「妳自己知道嗎？妳和那些遺忘的人不一樣。妳沒有一點聲音，然而妳卻有說不出的……感覺，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我想從她的表情裡找出任何一絲幽默或開玩笑的跡象，但卻失敗了。正當我想開口問問題的時候，湯瑪斯教授突然在此時大聲宣布事情。
「現在請大家注意聽我這邊。為了能讓確認身分的程序更順暢，等一下請每個人都到我右手邊的桌子填寫登記表格。」
「我三天前就填過了。」紅髮女孩順勢改變了話題，「老實說那樣一點幫助也沒有。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們只是一群四處流浪的遊牧民族，突然闖進城堡來要食物？就像丹尼爾說的，他們就是不願意承認某些最不尋常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感謝老天，她總算把那詭異的目光移開了，但卻好像忘了進行到一半的談話。
「噢，天啊！他們要把剩下的烤餅收起來了。」她驚呼一聲，然後在我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事情之前就逕自跑掉了。
我跟著人群走向填表格的桌子，腦袋裡的思緒不停地轉動著。聲音？我沒有一點聲音？什麼聲音？不過，說到聲音，我確實注意到了某些特別的現象。隨著待在這裡的時間越長，這種現象就越明顯。四周不斷迴盪著音樂般的聲音。此外，每當有人從很靠近的地方經過時也會隱約有節奏不等的旋律飄進耳裡，雖然持續得不久，卻已經讓我為之驚奇。它們就像顏料一樣，在空中塗滿了繽紛的色彩。
我站在一長排隊伍裡等著前面還沒寫好的人，並望著紅髮女孩在餐檯邊將更多烤餅夾進盤子裡，疊到早已像小山一樣高的餅乾堆上。旁邊有另一位女孩正在幫忙把剩下的食物集中放，再把空的餐盤都集合起來。她微微低頭不斷在長桌邊走來走去，我只能看到她側面的一小部分，其他地方都被那頭金色長髮覆蓋住了。我眉頭緊鎖，某種異樣的感覺讓我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一股微弱卻極其熟悉的旋律從她的方向傳來。忽然間，她用手把一邊頭髮塞到耳後，我整個人無法動彈地盯著她，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我有點腳軟地朝她走過去，「珍……真的是妳嗎？」
金髮女孩詫異地抬起頭，下一刻，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表格一填完，珍馬上迫不及待地拉著我衝出餐廳。
「艾薇，我真不敢相信！妳再不出現我就要得憂鬱症了！」她興奮地尖叫著，一連轉了兩個大彎回到大廳，再快速地帶我繞上差不多有一百級的嚇人階梯。
爬完階梯後，我跟她一起在走廊中途某處停下來，但不確定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得噴香水才能過去。」
「什麼？」意思是我們還得先在身上噴香水才能通過這條走廊？
我一頭霧水地看珍掏起戴在脖子上一個裝有液體的小瓶子，但她的方向卻不是朝自己，而是對著前方，好似那裡有某種無形的物體阻擋著。
根據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那裡應該只有空氣而已，但是……起初，我以為那不過是錯覺，但當我定神一看，那些微的反光、微弱的倒影……我眨了眨眼，瞭解到橫在前方擋住去路的，是一面玻璃，一面非常乾淨的玻璃。
從小瓶子噴出的氣態物質都在瞬間被吸收殆盡，然後，玻璃消失了。
「哇，真酷！」
「是呀，但也有點危險。頭一個禮拜，有不少人老是糊里糊塗地一頭撞上去。」
這裡分為好幾個不同的區塊。行走一段距離後，我跟著珍轉進另一個空間。
「我們在哪裡？」我環顧四周，這裡放了好多張舒服的扶手椅，牆壁上掛了一幅幅別具風格的油畫，復古的擺飾還有線條繁複的吊燈讓我想起中世紀的古堡。
「交誼廳。沒事可做時大家常會聚在這邊聊天。」
現在這裡半個人也沒有。大家應該都還聚集在樓下餐廳吃東西，或是幫忙剛抵達不久的人處理大大小小的問題。
「而且，妳知道嗎，我們其實是在一座城堡裡頭，很棒吧！」珍繞過其中一張扶手椅，帶著我走向位於右側的螺旋階梯，在階梯旁的牆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金色刻字，寫著：女生住宿區。
我們沿著樓梯拾級而上，這棟建築物具有十足的空間感，只要靠在一旁的矮牆上就能俯視整個交誼廳。我的視線沿著走廊兜了一圈，剛好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然後我抬起頭，上方的每一層樓也都同樣採開放式的設計，弧形的走廊一層又一層環繞著交誼廳盤旋而上。
我隨著珍的步伐前進，依然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這裡是一所大學嗎？」我問了一個比較有把握的問題，同時猜想著它可能有哪些科系。一定少不了法律系、會計系、經濟系、外文系……
「我不會這麼叫它，」我的猜測很快就被打斷了，「『大學』聽起來真的是有夠無聊。事實上，這裡是一所音樂學院。」
「音樂學院？就像茱莉亞音樂學院一樣嗎？」
「不太算是……」珍遲疑了一下，「茱莉亞招收的是經過挑選的學生，他們可能是人群中少數對音樂懷有極大熱忱或是具有音樂天賦的學生，但在這個地方，音樂是大家都具備的能力。」
「所以這裡的人只有一種選擇？」我有點被搞糊塗了，「那萬一某個人不喜歡，或是不想唸音樂怎麼辦？例如，要是有人喜歡的是考古或生物呢？」
「事情並不是這樣的。」珍告訴我，「我想這個故事得從頭說起。先讓我找到房間再來好好向妳解釋。」
我緊跟著珍的步伐前進。在這空無一人的長廊上，我們的腳步聲顯得特別清晰。
「妳確定這樣沒問題嗎？」我對於還未簽到就先擅自離開隊伍感到有點擔心。
「別緊張，妳總要有地方睡吧。」珍輕鬆地說，「我等一下再告訴丹尼爾就好了。」
「丹尼爾？剛才在餐廳裡面的那個男孩？」
「妳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坐我旁邊的女孩告訴我的，在他對著教授大叫的時候。」
「那就是他，比我們大一屆，很多重要的事務都是交由他處理，例如最近的臨時住宿分配就是。」說完珍突然停下腳步。
我望著眼前一整排磚牆，牆上除了一些編號，有的就只是磚塊。
「我們不是要找房間嗎？」我疑惑地問，並仔細打量四周，但卻連一點門的輪廓或跡象都沒看見。
「那當然。」珍說，「就快到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脖子上戴的香水瓶忽然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沒錯，就是這間。看好了，妳很快就會知道……」她再度拾起長項鍊上掛著的小玩意兒，往牆上噴了一下，一縷芬芳的霧氣立刻散發出來。
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磚頭牆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縫，裂縫由下往上不斷延伸，轟隆隆的聲音響遍了整條走廊，連腳底都能感覺到輕微的震動。等到裂縫畫了一個弧形，並在比我們高出兩個頭的位置相會後，整塊裂開的牆開始迅速地向後退。眨眼間，我們面前就出現了一道敞開的拱形大門。
「歡迎光臨。」珍雀躍地拉著我往前走。
第一眼我就愛上了這個可愛的房間。最裡層有一大面窗戶，米色的窗簾垂掛在兩側，底下有座相當寬敞的平台，看起來是個很適合想事情的地方。和蒙溪卡尼比起來，這裡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最特別的還是這裡的氛圍。在掉進落地窗之前，我從沒有過這麼奇特的感受。空氣中似乎一直有某種分子在跳動著，一種若隱若現的音樂聲。這些音樂分子營造出了很不一樣的氣氛，我不太知道要怎麼形容才恰當，它有點神祕，有點奇異，讓人感覺像是走進了另一個空間，或是一個奇幻童話國度。在這個微醺的當下，過去，和未來，彷彿都不再重要。
「很棒吧！」珍興奮地轉過來望著我。
的確很棒。我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這裡的一切都令人驚歎。我忍不住走到每個角落，把所有細節都好好欣賞了一遍。
最後，我在床沿坐了下來，沉浸在環繞四周的魔力裡。今天早上，我才剛從一個沉悶、毫無生氣的房間裡醒過來，以為我的未來即將被那一雙雙冷漠的眼神、令人提不起勁來的課程，還有一整年的陰雨天給佔滿。
誰會想到在一天即將結束時，我會就這樣和珍重逢？我老是覺得自從離開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從此只能活在對方的記憶裡，直到和世界道別的日子來臨前都不會再遇見彼此。
我的思緒像脫韁的野馬般不斷向後倒帶。搬離布萊茲之後所失去的一切一直是我多年來不願再次觸碰的角落，然而此時，深藏心底的記憶正飛越長久以來幽谷般的空蕪與惶恐，輕聲地喚醒那個只存在於童年夢境裡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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