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回家
星期一早晨，我第一個被鬧鐘吵醒。在和賴床的欲望進行了一陣激烈的抗戰之後，我無精打采地從床上坐起來，準備迎接大學生活更加沉重的第二個禮拜。
天空很陰沉，外頭飄著細雨。這種「正常」的蒙溪卡尼天氣已經從上星期二持續到現在。真希望哪一天早上醒來時，我會發現自己終於成功對窗外那片看似永無止盡的灰暗感到麻木，並且習慣了這裡和凱特拉吉的所有不同。然而實際的情況是，我依舊撇不開那種失落感。適應新環境比想像中困難多了。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時間來步上生活的軌道。或者，也許我永遠也不會有適應的一天。
我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兩大本又厚又重的文學課本獨自往第一堂課的大樓走去。上禮拜難堪的窘境仍然讓我異常記憶猶新，現在我可以說是極度懼怕那間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
我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走進去。今天來得比較晚，裡面的位置大部分都被坐滿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後排空位。我想也沒想就走過去，再次選了窗邊的位置，同時也是僅剩的位置。這裡比上次坐的地方還要後面三格，我在心裡暗自慶幸教授今天應該不會注意到我。
想要專注在授課內容上實在很難，教授的聲音老是讓人想打瞌睡，不花一會兒功夫，我的腦袋又開始像蜜蜂過境般嗡嗡響了起來。為了不要睡著，我試著將思緒移向別的地方。
忽然間，我意識到自己正愣愣望著那扇向一側推開的窗戶，並沒頭沒腦地盯著前方被擦得乾淨溜溜的玻璃。拜託，究竟是在期待什麼？我將頭轉回來，同時緊張地望了一下教授，幸好她沒有往這個方向看過來，否則今天我肯地吃不完兜著走。
幾滴打在窗框上的雨滴噴了進來，我伸手把窗戶關上，然後竭盡所能將注意力集中在課堂上。到了第二節課的時候，我已經成功地作了一些筆記，並在課本上將一些較重要的段落劃了下來。
此時，教授正背對著大家在黑板上寫字。我拿起筆準備把它們抄在課本上，卻驚訝地發現整個桌面都被金黃色的光芒照亮了。我一面納悶著為什麼會這麼快就放晴，一面欣喜地轉向窗戶。
我愣住了。眼前的景象我無法形容，那就像一個活生生的夢境。
接下來的時間我完全沒辦法專心在任何事情上。事實上，我乾脆直接放棄了再次專注的所有可能。
我認得那個地方──那面被陽光染成一片燦爛金黃的落地窗。而且不只是這樣，另一頭的景象似乎又更明顯了一點。有個模糊的輪廓在陽光裡忽隱忽現，看起來像是大廳或某種聚集場所。我努力想看清楚，但光線消失得很快，最後又回復到原來那塊乾淨的玻璃。而窗外那片天空，仍舊是陰雨濛濛。
我環顧教室一圈，不敢相信除了我之外竟然沒有人察覺到異狀。大家都在認真聽講，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那有可能是什麼意思？整個第三節課我都在拼命思考這個問題。那扇落地窗從暑假即將結束時就不斷出現在我的夢裡，現在竟然連醒著的時候也不放過我。
一棟搬離了六年的房子還能有什麼意義？我很懷念布萊茲的生活，但又能怎麼辦？離開傑瑞獨自一人搬回去嗎？再說，房子可能早就有了新的主人，我回去只會打擾到別人的生活而已。還有一種可能是，或許這些夢只不過是要我回去好好欣賞一下日落的美景。
午餐時間，我端著餐盤走向角落的老位置。如果是平常，我會趁著吃東西的空擋觀察人們的一舉一動、走路的樣子、言談間的手勢，還有五花八門的神情。但今天，無解的問題盤據在腦海裡，讓我無法分心。在這短短一個多禮拜內，單純的夢境已經演變成令人困惑的局面。
我叉了一塊紅蘿蔔放進嘴裡。是否該做點什麼？或是什麼都不需要做？反正這些夢總會有停止的一天吧？
「也許我該回去一趟，走一走、看一看，或是什麼都好。」我猶豫著。
「但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另一個聲音說，「那只不過是夢而已，而且為什麼除了妳之外沒有人看得見？搞不好那只是幻覺。」
「不可能，」我反駁，「我的想像力還沒有好到這種地步，我發誓我親眼看見金黃色的光芒照亮我的課本。更重要的是，我聽見了聲音。那陣旋律和我之前在夢裡聽到的一模一樣。」
「冷靜一點，艾薇，」那個聲音堅持著，「最近生活裡的轉變太大了，導致妳一時間還沒調適過來。妳需要的只是一個深呼吸、充分的睡眠，還有多一點的思考時間。」
「我的神志是清醒的。那不是幻覺，我知道那不是。」我的信念開始有些動搖。
「拜託妳冷靜下來。那些夢很快就會逐漸被淡忘，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
「好吧，或許我是真的該多休息了。」
我慢慢地吃完午餐。時間差不多時，我拿起座位旁的包包、另一手抱著厚重的課本，準備前往下一堂課的教室。
走沒幾步路，我停了下來。
這不可能是真的！我倒抽一口氣，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叫出聲。我睜大眼睛瞪著左邊的一排窗戶。這下子我可不需要多一點的思考時間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寢室，將課本往床上一扔。匆匆帶完行李後，我狂奔下山，很幸運地趕上三個小時才一班的公車。
周一下午的火車站人潮很稀疏。我走到售票口買了一張前往布萊茲的車票。
「去玩嗎？聰明的選擇！妳正好避開了到處都是遊客的旺季，而且現在南方的陽光一定還是和暑假時一樣可愛。」
櫃檯小姐一面說一面將車票和找零遞給我，「祝妳旅途愉快。」
「謝謝。」這位小姐非常友善，只不過當我們對望時，她還是免不了和其他人一樣畏縮了一下。我連忙提起行李，在她的友善變質之前趕快離開。
過沒多久，我已經置身於一列轟隆轟隆前進的火車上頭。陰暗的天空下著小雨，但那絲毫減損不了我的好心情。我將身子傾向一側，興奮地目送窗外的景物逐漸消逝在身後。
我要回家了！我在心中快樂地大喊。
這是個倉促的決定。但我知道，這其實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無論如何，有一天我都會回去的，因為我真的很想念那個老地方。
火車繼續向前行駛，隨著我離這個陌生城市越來越遠，身上那些過多的束縛也一層一層地慢慢褪去。
我閉上眼，在車廂規律的擺動中逐漸進入夢鄉。一個童年的記憶正疾馳而來……我穿著一件小碎花洋裝，手裡緊握一束剛採下來的新鮮白色雛菊，邊奔跑邊開心地笑著，一頭黑色的長鬈髮在風中飛舞。這裡的空氣充滿了自由的清甜香味。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這麼快樂是什麼時候。可能是上輩子了吧。
「各位旅客請注意，本班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站布萊茲。請隨身攜帶您的個人物品……」
我打著呵欠坐起來，火車正在減緩速度。陽光輕盈地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瞇起眼睛望向窗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
在最近的公車站牌下車後，我背著背包走在熟悉的道路上。那是一條美麗的綠色隧道，每次傑瑞和我要進城時都一定會經過。
幾聲鳥鳴傳進耳裡。我抬起頭，好幾雙翅膀同時穿梭在隨風舞動的枝幹間。眼前那兩排向前無盡延伸的樹木，除了看起來沒有從前那麼高大之外，它們真的是一點也沒變，依舊蒼翠而充滿生氣。我呼吸著這裡溫暖清新的空氣，雀躍得手舞足蹈。
建築物的身影緩緩冒出頭時，我的胃不由得抽蓄起來。珍是不是還住在這裡？她現在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不知道……我的心怦怦跳著，腳步開始加快……在那裡，就在那裡，天啊，我真的看到了！我激動不已地衝向前去。
終於，我回家了。
但是珍並不在那裡。連續敲了三次門無人回應之後，我沿著房子外圍繞了一圈。幾乎所有窗簾都拉上了，只有其中一扇沒拉完全的還留有一點空隙。我透過那個小縫望向裡面，一顆心不禁往下沉。裡面是空的，半點傢俱也沒有。
我回到綠屋，在台階上坐了下來，突然覺得搭了一整個下午的車有點累。
舊房子也是空的，大概自從搬走後就沒有人再住過。院子裡整個雜草叢生，積滿了厚厚一層經年累月的落葉。
傍晚降臨了，我的視線垂下來，停留在院子裡的碎石走道上，回憶的足跡在此地處處可見。
以前我很喜歡坐在這裡看傑瑞整理花園。有時我也會爬起來幫他澆水，或是做些撿拾枯葉的簡單工作。偶爾心血來潮時珍和我還會一起在這片舒適的小草皮上野餐。她會把一朵朵小花串起來變成項鍊戴在我脖子上，我則會回送一朵漂亮的山茶花當作謝禮。
那些日子感覺起來是如此接近，近得好像只要閉上眼我就能重返那片無憂無慮的天空，再次看見陽光下珍那頭耀眼的金色長髮。那時，我們還只是兩個小女孩而已。
像一陣風橫掃而過，塵埃落定前，童年早已悄悄從指縫間溜走。一眨眼，這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面對時光飛逝後遺留下的空虛。
我拉長脖子深深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然後站起身，決定進屋裡看一看。
我推開喀滋作響的門，輕輕地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走著，牆角到處都是蜘蛛絲，腳下那片曾經光滑亮麗的木頭地板積了厚厚的灰塵。地面上到處佈滿了亂七八糟的腳印，可能是附近的孩子闖進來探險時留下的。
我沿著熟悉的路徑來到二樓。這裡的地面上也有腳印，看起來是最近才出現的。這年頭的小孩還真不是普通的大膽。
隨著離房間越來越近，某種異樣的感覺開始升溫。在我前方，一道金黃色的光線從敞開的門口穿越而出，投射在房間前走廊的地面上。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四周的寧靜襯托下顯得特別清晰。我小心控制著步伐，緩慢地一點一點移動。我又聽見聲音了，是那陣旋律，無比優美的旋律，從門口傳送出來。我轉了個彎，然後發現自己沉浸在一片夕陽的光輝中。
這該不會也是個夢吧？我捏了捏自己的手，瞇起眼盯著旋律和光線所來自的方向。不是，這不可能是夢，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受。我本能地警告自己不能太大意，但身體卻被那無形的力量不斷拉向前。
我懷疑自己真的是瘋了。我接近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怎樣也無法控制自己。
不行，不行，我一定得停下來。可是我做不到。除了唯一的方向，我哪兒也去不了，就像有無形的繩索在前面使勁拉著我一樣。
真是太奇妙了。竟然有人在那裡走動，我甚至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我的距離已經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玻璃，再不停下來的話，我一定會一頭撞上去。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緊閉著眼等待，等著那道撞擊的來臨，等著額頭、鼻子、嘴唇或是任何地方的疼痛讓我哀聲大叫。然而，毫無預警地，下一刻我重心不穩地跌了進去。
我睜開眼睛抬起頭。這是一個未曾謀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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