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夢見綠屋

 

       天空藍得好迷人,清澈得就像是一場夢境,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舒服的躺在床上,再欣賞一下陽光穿越窗戶玻璃,輕輕灑落在白色窗檯上的優雅姿態。然而在這個美麗的早晨,我卻無暇享受夏日時光僅剩的短暫愜意。

此時我正和珍並肩走向傑瑞那台已經快要被行李壓垮的老福特,而在前方等著我們的,是遙遙無期的別離。

珍妮佛雅頓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這一路上我們誰也提不起勁來交談,只是各自默默邁著異常沉重的步伐緩慢前進。平常玩在一塊兒時的快活心情和充沛精力早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正在悄悄蔓延的悲傷。

我能夠想到一百種不同的方式來度過像這樣美好的時光,但眼前這一種卻是我所遇過最糟的。

幾個穿越了葉片縫隙的光點在地面上跳躍著。迎面而來的微風輕輕拂過我的肌膚與髮梢,空氣中瀰漫著晨間特有的清香。還有一陣每次我和珍在一起時都會聽見的輕柔旋律。

前幾天喬安才又特別為這件事來關心過,她是整個鎮裡最放不下我的人,也是珍的母親。

那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喬安的臉上帶著孤注一擲的表情,像是戰場上被逼到絕境的士兵,下定決心做最後的奮鬥。

「噢,我的老天!看看妳自己!妳的樣子真讓人心疼。親愛的,妳確定妳真的想去嗎?」這個問題喬安已經問了不下幾百遍,但無論我給她什麼樣的答案她就是不肯放棄。

「我可以幫妳再跟傑瑞談一談,也許這次他就會改變心意了。妳可以睡莎琳娜或西恩的房間,反正他們現在唸大學了,回來的次數也比較少……」我搖了搖頭,要她別再說下去。

喬安總是把我當作她的第三個女兒看待,珍要是有什麼新玩具,一定也少不了我這一份。

她的丈夫是保羅席莫,是那種像聖誕老公公一樣慈祥和藹的人,你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像他這麼愛笑的人。每次當我看見保羅,他的表情永遠是那麼開懷和溫暖,上揚的嘴角總是洋溢著濃濃笑意,露出一口閃亮雪白的牙齒──這是全身上下唯一顯示得出他是位牙醫師的地方。他會提醒你半年一次的牙齒檢查時間到了,他熟悉全鎮每一個人的牙齒狀況,甚至數得出某某人的第幾顆牙有蛀牙。保羅是個受人愛戴的醫生,在他的小診所裡你絕對不可能聽見孩子的哭鬧聲,或是不願意乖乖合作而僵持不下的事情發生。

此刻站在喬安面前,她充滿關切的臉龐上,眉頭深鎖,額頭因為擔憂而擠出了一條條深深的皺紋。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保羅那大大的開懷笑容。我一定會非常懷念這一切的。

我握著喬安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我想,傑瑞也不會答應的。」

喬安難過地點點頭,看來像是終於接受了這個她無能為力的決定。在她伸手習慣地推了一下眼鏡時,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泛著一絲淚光。

我抱抱她,然後在轉身進屋前,喬安又叫住我:「還有,艾薇,記得回來看我們。妳知道我們隨時都歡迎妳回來。」

「我知道。」我眨了眨眼,趕走眼中突然湧起的熱意,「你們一直以來都是我最棒的家人。」我傾身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喬安破涕而笑,「我們會想念妳的。」她說。

    此時珍和我已經快走到車門邊了,卻仍舊不發一語。

    一直到上車前我們才終於迎上彼此的視線。珍的眼裡有著千言萬語,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陣音樂此刻充滿了強烈的情緒,但她只是默默地給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天啊,我覺得我已經開始想念妳了,還有這一頭全世界最漂亮的自然鬈。」她輕輕拉了拉我的頭髮,嘴唇看起來好像在顫抖,「希望妳在新的地方一切都好。」

    「妳也要照顧自己。」我說,並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很快的,傑瑞便發動車子,離開了這個從出生以來已經住了十二年的老地方。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想得太多。但是當窗邊熟悉的景物不斷從眼角飛逝時,我卻突然快要無法呼吸。我想大叫,但卻喘不過氣來。我轉頭驚恐地望著傑瑞毫無表情的面孔,他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異樣。

    就在無助的想放棄掙扎時,我終於從夢中驚醒。

 

 

    我從床上坐起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窗外的月光柔和地透進房間裡,讓我看見在窗戶玻璃映照下的那張蒼白臉龐。

「已經六年了。」我輕聲的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截至這個暑假我已經搬來凱特拉吉滿六週年了。

我爬下床,從櫃子的角落拉出一本自從搬來後就再也沒攤開過的相簿,然後我坐回床上,順手拍掉上頭的灰塵,藉著月光看著那一張張已經有些泛黃的相片。

我的父親名叫傑瑞戴維茲,是一位房地產業務員。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傑瑞就過著一種很心不在焉的生活,有時候會忘了刮鬍子,有時候忘了洗澡,有時候忘了煮飯,有時候會忘了回家,出門在外一整天不見蹤影,隔天才醉醺醺地帶著一身酒臭味回來。特別是這幾年,這些情況變得越來越頻繁。偶爾我走在路上看到他蓄著一把大鬍子,酩酊大醉地放聲高歌或是躺在地上,我都會假裝不認識他。

搬家後不久的某一天,我聽見傑瑞的房間傳來奇怪的聲音。我衝上樓,打開門一看,發現他倒在地上,手上拿著刀子,全身都是血,脖子上還纏著一圈打了結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邊卡著半截斷掉的掛勾,另一節還掛在天花板上。而他的身旁,躺了一張倒在地上的椅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種狂亂的眼神,混雜了絕望,還有難以想像的歇斯底里。

我叫了救護車,傑瑞被送進急診室,及時撿回一條命。醫生說他很幸運,上吊用的繩子掛勾斷了,後來雖然因為刀傷而大量失血,但還好及時被發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從那天以後,傑瑞過著更加消沉的生活,有時我們可能一個禮拜說不到一句話,而我也更常會在早上醒來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坐在窗戶邊,望著外面的世界,彷彿一整晚都沒睡。

那一年,我十二歲。那一年,我也看清了人生中的許多現實。在心靈深處,我覺得自己再度失去了一個家人。我瞭解到我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會真正關心我。我小時候曾經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但是現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她恐怕早就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在這世界上,我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然而,其實連我也不太知道究竟該如何依靠自己。

    記憶中,搬家之前的那段時光,我還能和珍交朋友、去她家作客,甚至是和其他鄰居家的孩子玩在一起。但是隨著我長得越大,就越發現自己無法和人們正常互動,那種感覺就像我並不屬於地球,而是一個來自外太空的生物,無法和其他人類有正常的交集。

    後來,傑瑞出於工作的關係,導致我們必須要搬離那棟綠屋。至少他是這麼向我解釋的。

在相簿裡翻了幾頁後,我看見那張我們和珍一家人的合照。有趣的是,這張照片裡幾乎所有人都戴著眼鏡,只有珍和我例外。我想那大概是某種遺傳吧,但我們倆可一點也不想變成大近視,因此總是小心翼翼地照顧自己的眼睛。幸好珍和我的視力一直都很好,我們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出奇地幸運。

我移向隔壁那張照片,裡頭的兩個女孩正一起從二樓窗戶伸出頭來比著勝利手勢。我很喜歡這個畫面,它讓我想起了布萊茲那些快樂的日子,還有那些珍和我趴在各自的窗台上,在面對著面的房間裡聊得好不開心的時刻。三更半夜時,偶爾還會有紙飛機飛近我房間,上面寫著像是「明天來我家一起吃早餐吧」,或是「週末我打算邀請芬奇家的人來玩,妳覺得這個主意如何?」之類的小字條。有一次晚上,我實在累得沒有力氣繼續說話,結果隔天醒來發現床上的紙飛機堆得像山一樣高。

想到這裡,我的嘴角不禁揚起了一抹微笑。我記得自己會在喬安和珍道過晚安並熄燈離開後,輕聲學知更鳥叫三下,接著珍便會從窗簾的縫隙探出頭。我記得從前的那兩個女孩老是能夠徹夜未眠聊到天亮,然後再打著喝欠一起欣賞日出。

我懷念那些生活中的微小時刻,懷念那個小鎮,懷念總是和我形影不離的珍。從小到大我一向沒有什麼朋友,珍就是我在那個鎮上,或者該說是在這世界上,唯一而且最要好的夥伴。我所認識的每個人似乎總會在一段時間後和我漸行漸遠。這種情形在搬家之後更是越演越烈,但我從來就不知道為什麼。

一開始,我也曾經努力想改變自己,也一度渴望成為一位受歡迎的人物,然而日復一日,當每天的午餐時間我仍舊是獨自一人坐在角落時,我終於放棄了改變的念頭。久了之後,我已經很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我開始不介意大家都把我當怪人看待,也對周遭一切的評論和竊竊私語逐漸失去了感覺。

有時候,我會幻想也許我擁有某種神奇又特殊的魔力,才會和這個世界如此格格不入。

下一張照片,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被珍偷拍的傑作。那時我正趴在二樓窗台上一邊唱歌,一邊享受某個周末早晨的寧靜。她告訴我,如果不把那美麗的一刻記錄下來就太可惜了。珍老是愛用一些我無法反駁的理由當做藉口。她常說每當我唱歌時,周遭的一切就會頓時變得溫暖,就像有某種力量讓這個世界突然間甦醒了一般。

我不認為自己的歌聲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單純喜歡唱歌帶來的那種奇妙感覺,彷彿那些旋律一直以來都是我的一部分。它們存在於我的心底,陪伴我度過每一個時刻,並始終能幫我找到平靜。

只可惜我被禁止唱歌,我們家也沒有任何唱片或音響設備,因為傑瑞說他只要一聽到音樂就會頭痛。因此,我只能趁他出去的時候偷偷唱給自己聽,或者,如果珍剛好在旁邊,她一向都是最好的聽眾。

我盯著那個畫面出神了好一會兒,彷彿還能聽見當時隨意哼唱的歌曲。這張照片很奇妙,似乎真的完整保留了當初那個時刻。

我的視線繼續往下移動。另一張照片是大約兩歲的時候在某個我忘了名字的農場裡採花。一整片的白色雛菊花海,美麗得令人屏息。我拿著一束對我的小手來說過多的花朵,抬起頭來對著鏡頭開心地笑。

我凝視著那個女孩的雙眼,一股熟悉的暖流頓時竄過全身。我一頁一頁看下去,每幅映入眼簾的景象都勾起無限的回憶。思念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我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終究會放下過去、淡忘一切,並重新融入這裡的生活。至少,我曾經這麼期待過。

很久以前,在我印象中,人生曾經有過一段還算得上美好的日子,在那短暫的時光裡,我記得傑瑞說過他把舊家的屋頂漆成綠色,因為那是媽媽最喜歡的顏色。

    我的媽媽名叫克萊西亞拜倫,是個很美的名字。不過我永遠也無法看見她在花園裡照顧玫瑰時臉上洋溢的那股幸福微笑,因為她在生下我時難產而死。我曾經看過一些資料,知道人類分娩中大約五分之一會有難產的問題,而難產危及孕婦生命的機率又小於五分之一。我盡量不去想這究竟是誰的錯,或是為何這五分之一或更低的機率偏偏就是要發生在我們身上。

小時候,傑瑞晚上都會唸一本童話書哄我入睡,有時他也會講些關於媽媽的故事給我聽。我非常喜歡那些故事,因為它們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有離她那麼遙遠。

有一回和我道晚安時他說:「我昨天又夢到媽咪了,她要我告訴妳她有多麼的以妳為榮,還有她永遠愛妳。」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夢見她,這樣我就能親眼看見她的模樣。」

「親愛的,當妳想念她的時候,就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妳們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珠,還有我所看過最漂亮的自然鬈。」

「你想念媽咪嗎?」我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

「噢,甜心,那當然。我無時無刻不想念她。」

「再講一次你在森林裡救了她的故事。」

「沒問題。」然後傑瑞就把十分鐘前才剛講完的故事從頭到尾再講一遍,「從前從前,有個名叫克萊西亞的美麗女孩在森林裡迷了路,不巧的是,她剛好遇到一隻大黑熊……

「媽咪去哪裡了?」聽完故事後我問。

「她已經變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妳望向星空,媽咪會一直在那裡保護著妳。」

我睜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現在可以看看她嗎?」

「那當然,親愛的。」然後我們一起推開窗戶,靠在窗台上看了好久的星星。我舒服地依偎在傑瑞懷裡,聽著他用手指在夜空又比又畫,一個個說出那些星座的名稱,最後我們兩人都累得睡著了。

    這些事情,我一直都記得。我還偷偷把每天晚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取名為克萊西亞,這樣只要我望向星空,每一次都會有克萊西亞星星在天上閃閃發光。

    現在,那顆星星或許還在,但過去的一切早已沉澱在回憶裡,永遠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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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abeth Syu Since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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